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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白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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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科普艾滋病时,学校发了一个小手册。
手册上的插图是两个很漂亮的女性,占据整个页面不说,姿态还亲昵暧昧,加重加粗的“同性恋”三个字就是她们的标签。
班主任唾沫横飞,“同性恋会得艾滋病!”
所以在目睹宋知砚对计伏成的爱慕前,温别是坚定的“同性=艾滋”论者,甚至以为只有女同性恋。
那天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宋知砚靠计伏成那么近,近得好像都亲到了一块。
她迫不及待跟好久不见的萧晋远分享,以为萧晋远和她想法一样,可对方却说,“同性恋没什么啊,我们班就有一个,四楼几个班的都知道。不少女生给他递情书,他都是直接说喜欢男的。”
温别不懂:“那他会喜欢你吗?”
萧晋远笑了,尾音带出尖锐,却笑得酣畅淋漓,“同性恋不是说是个男的都喜欢,他和我们一样,也会只喜欢某个特定的人。”
原来同性恋不是病原体,温别当晚就接受了同性恋的存在。相信他们会为某个人怦然心动,也会因为某个人而苦苦挣扎。
他们有青春,有萧晋远这样的理解尊重者,亦有年级大会上喝教导主任倒彩的众多学生。
时代在进步,恶心的永远都是情感的背叛,而不是性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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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伏成把文理分科表平整地放在餐桌上。
计云川放下筷子,指尖轻放在表格边缘,目光带着克制的探究。
计伏成开口:“我想征求您的意见。”
计云川突然笑了,把表格推回去:“小伏,选择权在你手里。”
计伏成垂眸看着被推回的表格,这份看似交付的选择权,实则是他这类家庭最奢侈的馈赠。
但他也知道,计云川给予的选择权,不是放任,而是信任。真正的成长不在于叛逆地拒绝建议,也不在于盲从地接受安排,而是在理解所有期许后,依然能清醒地走出自己的轨迹。
计伏成:“我打算读理,但不知道目标大学。”
他曾因温别的一句“同济大学好听”,就不可救药地追随。可当走过那个不属于自己的目标大学时,眼前只余一片空无。
顶着他人名号的梦想,终究是借来的,照不亮自己的前路。他也想像温别那样,在谈及梦想时,眼底能自然流淌出纯粹的光芒,不假思索、不掺杂质。
“考虑过国防科技大学吗?”
计云川的提议带着外交官特有的精准预判。尽管父子聚少离多,但他比谁都清楚,那些在部队度过的寒暑假,寡言的孩子会露出罕见的神采。
那天晚上,叶茂风凉,星辰漫天,梦想的种子在计伏成的心里生根。
直到凌晨三点,计伏成的窗户都还亮着灯。
翌日清晨,他对计云川说,“爸爸,我想参加NOI夏令营。”
NOI,全国中学生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不少学生为了高考保送,在学习和训练之间“走钢丝”。
计云川微微一顿,“能说说为什么吗?”
“我想报考国防科技大学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语气脱离一贯的凛冽,变成持有梦想的笃定。
计云川嘴角一漾:“好,爸爸来解决。”
说完计伏成就出门了,去找孟时枢。
就像预料的那样,项呇衍没有在他那,寒假过后两人关系就突然急转直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不能说吗?”
这是计伏成第二次问孟时枢。
曾经形影不离的两人如今形同陌路,自己却始终被蒙在鼓里,这种无力感让他倍感煎熬。
对他而言,无力就是无能,他最不能容忍。
孟时枢清冽的面孔没有过多情绪,“伏成,我和呇衍没有吵架,我们只是……靠得太近,像孩子一样,现在需要保持距离。”
“假的。”计伏成笃言,但没有追问,只是阐述事实般随意,“呇衍有女朋友了。”
孟时枢眼睑下垂,睫毛微微颤动,“是吗?”
“嗯。”计伏成察觉到了什么,又迂回道,“或许他只是还在闹脾气。”
“确实是他会做的事。”
孟时枢嗓音清越,“你呢,喜欢的人,有吗?”
“嗯。”计伏成声音有些低,“喜欢一年了。”
“没点什么进展?”
“有。更喜欢了。”
孟时枢一愣,这不像计伏成,计伏成看上的东西,一定会拿到手;又很像,因为他深信喜欢具有唯一性,默默喜欢也囊括在内。
见完孟时枢,计伏成沿街走进每一个书店,果然又偶遇和朋友在“书虫”选书的温别。
温别周末出校一定会进入附近的所有书店,像例行检查一样,专注地扫过每一个书架,每一个类目,偶尔拿下一两本看看书封,眼里是渴望,却不买。
她没有买过任何一本。
计伏成压低鸭舌帽,隔着三个书架,透过书缝看她,指尖抚过她碰过的书,沉迷着自得其乐。
等温别和好友走出书店,他就朝反方向离开。
他不想被温别发现,这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行径,而是跟踪,和变态没什么区别。
他喜欢温别,但没有正式认识之前,不能成为她的恐惧和困扰。
·
项呇衍坐在偏僻巷道的奶茶店门口,这里离市中心远,零零散散的店铺装修泛着黄,却又和一旁绿得蔓延的银杏相得映彰。
宋知砚在银杏旁的二手书店前瞎忙,对着一动就起尘的书卷拆了又绑,绑了又拆。
俊秀的眉眼恹恹的,蹲在那,逼仄的门恰好把他框住,逃也不得。
再一次绑好,他顺势往后一坐,仰着脸怔怔地看着银杏,风撩起他的额前发,露出一副死相来。
“你必须得去。”
隔壁桌少年人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项呇衍看了眼,穿着宏明校服的学生,四男一女。
宏明私校,韫风市最出名的民办学校,以高昂的学费和学生惊为天人的行事作风闻名。
项呇衍冬令营时接触过一次,也才酿成了大错,把他和孟时枢的关系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压了压鸭舌帽,掩去桃花眼里的烦躁,耳边的聒噪却不停。
四个男生在劝女生去附近诊所,女生看了眼肚子,犹豫着说,“要家属签字怎么办?”
“我们啊!”男生自知音量过于张扬,瞥了一眼项呇衍,见人并不在意他们,又压着声继续道,“我们都有责任。”
项呇衍指尖点了几下杯壁浸着的水渍,往后靠着椅背,侧脸被光线削出凌厉的剪影。
落在对面女生眼里,瞬间七魂丢了三魄。
女生不合时宜的反应让男生们没面子,其中一个踹翻椅子就朝项呇衍嚷,“装你妈呢!”
项呇衍捻了捻手上的水渍,微扭头,掀起的眼皮下压着黑沉沉的警告。
男生被激得当即炸开,握紧桌上的玻璃杯就要砸过去,清润的嗓音响起,“闹大了,你们父母要解决的,就不只是肚子里那一个。”
宋知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项呇衍身后,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戳破了少年人的虚张声势。
几人僵住,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
他们能在女生面前逞英雄、敢作敢当,却惧怕父母得知真相后的震怒。
女生适时开口,几人抓着台阶下,骂骂咧咧走了。
“和他们计较干什么?他们这种人也就那样。”
宋知砚看着项呇衍起身,话里有浅浅的笑意,像是在为路过的游客解说当地的风土人情。
项呇衍站定,摘下鸭舌帽,他比宋知砚高一些,平日潋滟的桃花眼一沉,就会让人胆寒,“那你这种人呢?”
话也桀骜,百般不留情。
宋知砚知道他的意有所指,怔了一下低下头,或许是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又或许是可以降低自身的存在,被教务主任全校通报后,他就习惯了低头。
好在那股劲还在,“我的喜欢,其实和你的喜欢没什么两样。”
项呇衍怔了一下,猛地攥住他的衣领,“你什么意思?!”
宋知砚笑,仍像以前那样清丽端秀,“就算被全校通报,我也不觉得丢人。喜欢计伏成没什么丢人的,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只是——”
“你干什么?!”吼声从二手书店门口冲过来。
如雷的嗓门出自瘦弱的中年男人,宋知砚的爸爸,早就知道他性向的爸爸。
在满身怒火的男人到达之前,宋知砚轻笑了声,继续说,“只是有些人能得到支持,而有些人不会。”
他加重了“不会”这个词,像在预示着什么。
项呇衍放开他,但仍被怒火中烧的男人一把推开,往后踉跄了几步。
男人慌乱地问宋知砚有没有事,项呇衍是不是在欺负他,在学校是不是也这样之类的。
项呇衍在一声声关心中离开。
不久身后传来男人为孩子讨公道的臭骂声,以及宋知砚的阻拦道歉声。
·
花店里弥漫着水雾与清香交织的气息,计伏成的手指在百合与白菊之间徘徊。
今天是他从未谋面的妈妈的忌日,是的,从未谋面,家里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但每年这时候,计云川都会抱一束白花回去。
今年他想自己买一次。
“祭祀用的话,马蹄莲很合适。”店主走过来介绍,“它的花语是忠贞不渝的爱。”
明明是初夏,正午的烈日却灼烧着柏油路面,哪怕走在银杏道的浓荫下,酷暑的热浪仍让马蹄莲微微蔫垂,花瓣边缘卷起细小的褶皱。
计伏成压低鸭舌帽檐,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与花束上未干的水珠一同砸向地面,在滚烫的林荫道上“嗤”地化作白烟。
这么多年,计云川总是选在最炎热的正午去买花。那个永远整洁得体的外交官,宁可让西装被汗水浸透也坚持这个时间。
烈日,汗水,蒸发的水迹。
像某种无法言说的祭奠仪式。
回到家,计伏成将微蔫的马蹄莲轻轻放入盛满凉水的琉璃花器中,水珠顺着茎秆滑落。
他想起父亲总在这时候背身站在书房窗前,肩胛骨在汗湿的白衬衫下显出落寞的轮廓。
“爸爸。”计伏成推开半掩的书房门。
计云川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厚重的典籍合拢时发出闷响,恰好掩去眼底刹那的波动。
他已经身着黑色西装,没有系领带,白衬衫领口微敞,一条银色项链若隐若现,具体不知道是什么。
肩线利落挺括,却透着单薄与难言的悲恸。
每年这时候,计伏成都能看到这一面的计云川。他很确定,计云川才是那个被留下的人。
“今年的花已经买好了。”计伏成知道是怀念致人如此,“是白色马蹄莲。”
“好。”计云川抚平袖口不存在的褶皱,“十分钟后出发。”
他的声音依然平稳温淳,唯有无名指在典籍上留下的汗渍洇透了书页边缘。
院子传来汽车远去的声音,一阵风忽地灌入旷亮的书房,将厚重的典籍簌簌吹开,最终停在一张泛黄的照片上。
照片里的男人挺拔劲峭,作战服的肩线利落,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肌肉。他单手拎着战术头盔,下颌微扬,脸上挂着肆意张扬的笑。
刚入外交部的计云川被他揽在臂弯里,嘴角噙着极淡的笑意,目光却盛满难言的温柔。
·
正午的墓园空旷得惊人,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灰白的石碑晒得发烫。
没有树荫,没有围栏,只有无尽的风卷着初夏的绿掠过坟茔。
计云川蹲下身,把白色马蹄莲放在光秃秃的碑面。这里连朵野花都没有,就像那人执行最后一次任务时,胸前不能佩戴任何标识的作战服。
计伏成不被允许去祭拜,他站在不远处,看着孤身站在墓前的计云川。
湛蓝的天空是背景,把他和墓碑圈在一个画面。
每年都是这样,计云川什么都不说,只是微垂着头,沉默地看着墓碑,沉默地怀念。
下午,计云川送计伏成回校。
晚上,他独坐在阳台上,右手指尖摩挲着挂在脖子的军牌。星光落在他微垂的睫毛上,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连枭。”
他唤得很轻,但足以让这个名字融进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