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踏浪 ...
-
如果不是偶然再见,温别差点忘了齐樾的存在,初中最好的男性朋友,或许不止。
在壤纳二中,学生对钱的理解是约定俗成的,有钱人叫走读生,没钱的叫住校生。
走读生和住校生默契地老死不相往来,连温别所在的实验班也难以幸免。可是齐樾出现了,他和温别说话,又带着那群走读兄弟和住校的男同学打成一片。
他总是最重义气,和温别熟络后,也最在乎温别。他给她送热狗面包,踩着早读铃满头大汗进教室也要送。不只送,生怕凉了还会拿一本语文书杵在一旁打掩护,催促温别快吃快吃。
温别握着烫乎乎的热狗面包吃得满头大汗,还以为昨天他说“街上新开了一家面包店,明天给你带一个”是糊弄她的。
齐樾从不糊弄她,也最让她心疼。
初二下那年,壤纳二中成为韫风一中的生源地,实验班的十五名学生初三可到韫风一中免费就读,时间紧迫,考虑时间只有两天。
温别从没想过齐樾会去,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严肃的齐樾。数学课依旧自由讨论,他拉过椅子坐在温别旁边,跟她说他成绩并不亮眼,和父母讨论后觉得这是一次机会。
不见昔日温柔眉眼,温别没有一如往常地不干涉他人决定,而是和他一起分析利弊。
最终结论是利大于弊,温别说,“你去吧。”
齐樾没说话,过了会儿又自我安慰般强调父母说韫风市有亲人买的房,可以直接住在那,也方便。
一切都有理有据,一切都该水到渠成。
隔天月考单人单桌,拥挤的教室,拥挤的过道,考完后学生们坐在各自位置,因有同学去年级组领申请表而难得默契地维持一个极小的分贝。
其实是不甘、羡慕和嫉妒,温别看透了他们的虚伪,但也能理解,家世的错,从来不怪他们。
她沉默地整理桌上的书,齐樾却突然穿过狭窄的过道蹲在她桌边,仰着头严肃又不知所措地问她,“你真的想让我去吗?”
周遭都安静了,温别最怕这样的安静,好像她们看穿了她和齐樾除数学课外的关系。
她尝试让自己冷静,又把前一天齐樾跟她说的那些自我安慰的话重复一遍。齐樾认真地听,很认真,认真到温别很心疼,心疼到想告诉他,你别去了。
好在走进来的班主任打断了她的冲动,齐樾回到座位,在班主任的催促下回头看温别。
那种不舍,温别每每想起都会泛起酸涩。
初三齐樾还是离开了,不过他们还是通过寝室座机保持通话,临近中考更是频繁,频繁到室友们都起哄,期间齐樾回来过四次。
一年,齐樾身上有很多东西消失了,例如他不再那么爱笑,温柔的眉眼里总含着外人难以察觉的孤寂;也更好看了,室友们都炸开了锅。
他终究也成了被众星捧月的那一个,停留在壤纳二中的温别不敢靠近。
她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齐樾却不依不挠,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什么回来没有跟自己打招呼,温别说你也没跟我打招呼。齐樾笑了,之后回去都先坚定地找到她,然后温柔地笑着跟她说“嗨”。温别还是任由自己浸在蜜罐里,不敢声张,只敢也笑着回了句“嗨”。
后来齐樾回来中考,两人考试当天才知道是一个考场。教室对角的位置,第一桌和最后一桌。
数学考试离结束还有一个小时,温别抬眼,却看到已经做完的齐樾正侧身柔笑着看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张扬的,肆意的,永远温柔的,于是温别脑袋一片空白。
那年中考,她的数学丢了八分,因为齐樾的笑。
毕业聚餐结束,站在分别的路口,两人都不愿抬步。她看出了齐樾的欲言又止,自己也想跟他说声“再见”,却因朋友的那句“走了”而扭头,几秒后回头,本站在马路对面等她的少年已不见了踪影。
一切命中注定般,她知道,那个没来得及说出的“再见”,成了他们关系的终止符。
其实她和齐樾那些不上不下的关系,本就不该出现,是自己贪恋他身上那些美好的品质——温柔、勇敢、礼貌,关心他人,喜欢阅读,写得一手好字,却总扮演走读生里最不起眼的那个。
温别很庆幸自己发现了他的这些闪光点,也很难过,贪恋而无所得。
再见齐樾,她已经平和,看着他落寞离开的背影,只希望他也能好好放下。
——————————
自从发现温别喜欢去天台后,计伏成就没去过了。倒不是刻意避让,只是想着如果知道她喜欢那个角落自己还贸然出现,会不会像一种入侵?像擅自翻开别人未合上的日记本,哪怕只是无意,也显得冒犯,所以课间他改站悬空楼梯的转角。
转角是连接主楼和天台的必经之路,半开放式的钢结构在六楼拐角挑出一方平台。大课间结束时那里总有人,多半是篮球队的那群高个。
盛夏的风穿过铁栏杆呼啸而过,把男生们汗湿的校服后背吹出猎猎响动。他们倚着栏杆的样子像某种心照不宣的展览,楼下总有女生仰头张望。
计伏成也在其中,站姿松散,却总在余光里计算着时间。温别会在预备铃响前三分钟回班,每到那时,天台铁门就会发出生涩的“吱呀”响动。
他会微微侧身让路,有时风起,吹乱他前额碎发的同时也把温别的马尾辫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他们从未对视。
计伏成也就可以不那么心脏狂跳了。
一成不变的校园生活过得很快,蓊蓊郁郁的银杏绿了又黄,风一来就簌簌打旋落地。
期中考试来得猝不及防。
计伏成捏着考场安排表站在一楼走廊,阳光被前排教学楼削成窄窄的一条。这里和六楼像是两个世界,没有穿堂风,没有银杏叶的影子投在窗台。
好在考场学生很活跃,过了头的活跃。
几个吊儿郎当的男生正为兄弟出谋划策,想着怎么引起苏令仪的注意。计伏成在篮球场上见过他们,但没什么交集。
苏令仪是校园广播站新来的,也是高一最晚入学的新生,入校那天因银杏道上的惊鸿一瞥,成了不少男生的白月光。
计伏成与她唯一的交集,是上周替临时有事的学长去广播室送广播稿。
那天正好苏令仪值班,两人打了声招呼。
苏令仪说话时温声细语,但不娇气,一颦一笑间娉娉楚楚。
重要的是,苏令仪和温别认识。
晚自习经常去(19)班找温别,次数频繁得甄可苡看了都皱眉。
要表白的男生在怂恿下上前,“那个,同学……”
端坐在位置上的苏令仪抬头:“请问有事吗?”
很标准、很完美的一个笑。
表白的男生耳尖刷地就红了,“能……能借一支笔吗?”
苏令仪从笔袋拿出一支笔,递过去时说:“不用还了。”
完美的笑没有一丝破绽,男生这时还没察觉,这是拒绝的意思。等回到座位琢磨清楚,已经开始分发试卷。
韫风一中的所有考试都没有监考老师,只是监控室有值班老师,第一次期中,某些恶习难免还存在。
开考没几分钟,年级组长粗粝的嗓音就传遍所有考场:“高一(10)班,路祥瑞,打小抄。高一(3)班张祷,偷看他人答案……”
一连念了五个学生的名字,最后补充道:“这些学生考试结束后请家长到校。同时也再次提醒,作弊是对自己最不负责的行为。”
后面考试,中途再没有响起通报声。
期中成绩很快出来,计伏成位于榜首,项呇衍11,而温别25。
课间她前往天台时走得急遽,像是考砸了伤心。计伏成目光一沉,待了十几秒也跟过去。
刚跨入天台,就听到不远处的谈话。
苏令仪的声音不同于平日的甜美,更多是锋芒:“你要参加这次的校园歌手大赛吗?”
“不参加。”温别一如既往的平静。
“那如果你们班的人非要举荐——”
“这里是韫风一中。”温别打断她的话,继续说,“没人会再簇拥我。还有,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这话说得很果断,扼杀了所有情谊。
苏令仪自嘲一笑,“温别,你果然还是老样子。需要就朝你笑,不需要就扔掉。”
温别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我也不再需要你。”苏令仪红着眼转身,撞上天台口的计伏成时错愕一瞬,低头走了。
计伏成看着不远处栏杆前的温别,她眺望着远方,侧脸没有半点情绪。
苏令仪所说的校园歌手大赛,期中前就已经开始筹备。计伏成作为主持人,对流程再清楚不过,现在是参赛名单确认环节。
她特地来劝温别放弃,无非两个原因:要么自己实力有限,要么怕风头被抢。
韫风一中再怎么抵不过韫风八中,也是高级学府,分数单上的数字,往往比才艺更先定义一个人。
苏令仪的期中排名不上不下,像是一滴水落入池塘,连涟漪都没激起几圈。大家对她的关注度明显降低,反倒对年级前十很感兴趣。
校园歌手大赛是一次值得放手一搏的补救。
聚光灯会掩盖成绩单上的平庸,掌声能短暂覆盖排名带来的失落。
苏令仪比谁都清楚,如果不能在舞台上成为最耀眼的存在,她很快就会被遗忘,成为又一个“还不错,但也就那样”的学生。
最近年级组在倡导“不要高分低能”。
这句话说得很重,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砸在内敛或不愿表达的学生身上,疼得格外尖锐。
温别就被不少男生划入“高分低能”的范畴。
上次大礼堂公开课,她安静地坐在角落,完美演绎一个标准好学生该有的样子。
不抢眼,不出错,恰如其分地完成自己的戏份,配合语文组长演了一出很出戏的好戏。
她不争不抢,别人送就拿着,不送也没什么,来去自如,如蝶,如风。
她甚至把自己隔绝人群之外,不去看校园歌手大赛,计伏成是在前一天从甄可苡那得知的。
校园歌手大赛并不强制学生到场,不过会有专业声乐老师到场,算是周末解压活动。
听说去年教育局投了一笔巨款给韫风一中的时候,学生都当是笑话。可当足球场下沉式场馆灯灭,幕布缓缓拉开,朦胧灯光中缭绕雾气起,身穿晚礼服的高三学姐走向其间,学生们惊叹不已。
顶级音响设备将每个音符都雕琢得淋漓尽致,旋律如浪,在观众席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苏令仪如愿拿下冠军,接过话筒说获奖感言时,计伏成看到了她眼神的闪躲。
她跟着计伏成回后台,趁没人时解释道:“那天并不是你所以为的。”
计伏成淡淡地扫过她手中的奖杯,嗓音不疾不徐:“‘不患无位,患所以立。’ 这个奖杯,应该挺沉的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进了待机室。
本就不多的兴致一扫而光,换下礼服,他没和学生会的出去聚餐,而是来到了小庭园,坐到竹林前的长椅才松了口气。
初冬的月光皎洁清凉,倒映在水中任凭锦鲤玩耍,这是个很适合独处的地方。
他想起温别,她总和热闹不沾边。篮球场上没见过她停留的身影,足球场那次目光好像也只是追随坐在她身边的男生。
那个男生,高一(10)班的,齐樾。
初中和温别一个班,韫风市最贫困的县城来的,家住县城,算富裕。
这些都是甄可苡打探到的,她还强调他和温别的关系很好,但计伏成并没有再看到两人见面。
可能是环境变了,有些感情需要避嫌。
双手后撑在长椅上,仰头望着圆月。
冬风掠过,身后的竹影沙沙摇曳,在他肩头投下斑驳的碎光。夜很静,只有远处路灯偶尔闪烁,像是被月光冻伤的星子。
就在这时——
一缕歌声从电话亭的方向飘来,轻盈得像被风卷起的落叶,却又清晰得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
是《踏浪》的前奏,没有伴奏,只有一段清凌凌的哼吟,像月光滴进溪流,泠泠地荡开。
计伏成不自觉收回双手。
那声音并不刻意甜美,却干净得让人心尖发颤,每一个转音都忽明忽暗地勾扯着。
唱到“小小的一片云呀”时,尾音微微上扬,如羽毛轻轻扫过耳廓,痒得他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竹影还在摇,风声却停了。
……是温别。
他甚至不需要回头确认。
“好听吗?”
他听见温别稍显羞赧地问电话那头的人。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接下来温别的话里都是笑。
庭园没什么人,孔明灯柱的光只烘托氛围,抵不上月光的清亮,整体朦朦胧胧的。
计伏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起身往左侧走,下了几步台阶后坐在中途,灯光全落在身上。
不管是谁路过,都能看到他。
初冬空气干冷,计伏成看着左前方的校门。三三两两晚归的学生提着购物袋匆匆走过,所有人都沿着外墙的主干道径直走向宿舍区,没有人会拐进这条紧挨着教学楼的庭园小径。
项呇衍也回来了,正提着大包小包从校门跑来。
“怎么坐这儿?”他把袋子哗啦堆在台阶上,把吃的都递过去。
计伏成只接过一罐饮料,铝罐在掌心沁出冰凉的水珠。
“亮处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阶梯拐角即将消失的身影,“太暗的地方,会让人多想。”
项呇衍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担心:“学生会那群人让你不痛快了?”
计伏成:“没有。”
“也是。”
那双桃花眼又熠熠起来,开始吐槽韫风八中不做人,周六早上居然补课,害他在校门口等得头上长草。
计伏成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饮料罐上的冷凝水。
韫风一中严禁学生携带手机,但允许使用仅具备基础播放功能的MP3/MP4设备,前提是不得安装任何社交或通讯软件。这项规定让许多学生不得不通过订阅电台或下载歌曲来消遣。
计伏成的MP4原本空空如也,那个夜晚过后,歌单里就悄然多了一首《踏浪》。
是从项呇衍那儿传来的。
项呇衍的曲库类型多样,有各国儿歌合集。
有段时间,他的闹钟设成德国儿歌《小鳄鱼》,每天清晨寝室都回荡着魔性的“傻B”歌词。
有了《踏浪》,计伏成每晚睡前除了听外交部记者会电台,还会单曲循环这首歌。
像在听那说不出口的、月光般透明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