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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越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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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过于平和,温别总能看透身边人的想法,精准得就像阅历丰富的老教师,一针见血。
可计伏成成了例外,她看不懂他。
“别怕。”
他用柔韧的嗓音出现,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说?是因为同情吗,同情穷困潦倒的自己?
温别轻笑,校道的银杏林黑黢黢的,确实只能是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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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日复一日,银杏枝头空了又冒尖,不多时又绿得盎然,高一下学期开始了。
温别的身边也突然定时出现了一个男生。
高一(5)班,萧晋远。
萧晋远身形清瘦,是那种站在人群里不显眼却让人舒服的长相。
萧晋远会在每周四下晚自习后的十分钟,也就是22:40准时出现在教学楼前庭。
前庭没有灯,所有人的面部都是模糊的,可计伏成站在廊道往下看时,能清楚看见快步走向男生的温别脸上漾着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笑魅惑着春夜。
他实在难以忍受,在第二周男生又出现时,他无礼地漫步在两人后面。
五步的距离,无数个夜晚,他第一次这么近地跟着温别。
冒犯又愚蠢。
可他实在没办法了。
好在那天道上有不少回宿舍的人,计伏成混在里面,也没什么奇怪的。
温别平时沉静疏离,与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应答总是礼貌而得体,不会太热络,也不会太冷淡。可一旦与挚友相处,那些被妥帖收起的喜怒哀就荡然无存,语速会不自觉加快,眼里装盛着自然流露的笑意。
萧晋远问:“你想报考哪个大学?”
年级组为了让他们有学习动力,正在统计目标大学,下个月就会公布在各班的黑板报上。
“同济大学。”话语夷悦。
萧晋远有些惊讶:“为什么?”
“因为好听。”温别说得天真,猜不出真假。
秦晋远却纵容,“挺好的。”
之后两人又聊起彼此班里的趣事,不可避免聊到了少年人的情窦初开。
“我们班谈了好几对,实习老师帮着打掩护。”
这个学期韫风一中来了一批大四在读的实习老师,恰好是同济大学的。
计伏成对这批实习老师保持一定距离,唯独对他们班那位,本能的不适快要突破他的克制。
萧晋远问:“你呢,有喜欢的人了吗?”
温别笑了一下,说道:“我记得跟你说过,我和男的好像只能处成兄弟。”
计伏成怔了一下,很奇怪的一句话。
像把钥匙,却找不到对应的锁。“只能”是铜墙铁壁,“好像”又漏了道缝隙。
萧晋远笑,他笑的时候尾音有些尖锐,那是下意识的克制,但不妨碍真情流露:“像你和我?”
“你觉得呢?”
“好像是?”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计伏成也松了口气。
回宿舍有段上坡路,途中萧晋远突然说:“闻到香味了吗?”
“嗯?”温别疑惑。
两人停了下来,计伏成侧身,与刚好朝向墙的温别擦肩而过。
身后对话还在继续。
萧晋远说:“夜来香,看到了吗?有点白。以前初中走读的时候,我总能闻到,香味很浓。”
“看到了!不过我觉得味道有点冲……”
人群熙熙攘攘,再多就听不见了。
不过也可以不用听了,计伏成很确定,萧晋远不过是温别的普通朋友,同行回去是为了维持友谊。
不过这份友谊,似乎没能维持多久,因为萧晋远有了女朋友。
那天计伏成从面包屋出来,手里还提着给项呇衍买的面包,刚好落后两人一步。
项呇衍寒假回来就开始备战物理竞赛,总抱怨集训室不提供点心。
“听莜莜说你有女朋友了?”温别问。
萧晋远一如既往坦诚:“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她成绩很好,我们班第一,年级前二十。”
温别笑着打趣,“不怕她吃醋啊?”
“不会,她人很好,而且我跟她提起你,她说她知道你,说你很文静,想认识一下。”萧晋远期待地看着温别。
温别只是笑。
萧晋远很快看懂:“那就有机会再说。”
萧晋远上楼后,计伏成走在温别身后,温别还是老样子,整个人淡淡的。
可那天晚自习,温别比以往都回去得晚,整个年级几乎只剩她一个人。
计伏成坐在篮球场的长椅上,蒙蒙细雨在高杆灯下宛如尘埃,堵去人的呼吸。
温别没有撑伞,走得也很慢。
计伏成追随她的背影,看她停在那个开放夜来香的墙前,停了很久,像在怀念某个东西。
计伏成意识到了什么,眸色黯淡得像洒了一层灰,漆黑深色中满是冰冷。
不过,温别恢复得很快。
隔天就和萧晋远拉开距离,萧晋远猜透了她的想法,附和她放弃友谊维持计划。
有些距离不是疏远,而是少年人最笨拙的成全。温别用背影写了一封无字的绝交信,而萧晋远默契地扮演着收件人,连回执都没有留下。
温别又恢复了一个人。
计伏成因此庆幸。
可庆幸所带来的夷悦在跨入寝室刹那消失殆尽。
他的下颌线条绷紧,眼神漆黑阴郁,整个人像把锋利的剑,好似要把人刺穿。
空气里飘着甜腻的女性香水,是他们的跟班实习老师,林西媱身上的香水味。
他对林西媱的反感并不是一时兴起。
起初林西媱就像别的实习老师一样,矜矜业业跟着老老师学习,会提前告知他年级组的通知。
可后来,她越发频繁出现在他桌边,真丝衬衫的袖口会掠过他摊开的练习册。每周一的班委例会,她必然坐在斜对面,钢笔在会议记录上点出规律的声响,却在他说完话后慢半拍才停。
林西媱也格外偏爱站在他身侧,不管是教室还是年级大会的例队,那股甜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味道总在鼻尖挥之不去。
他被排斥感惹得烦躁。
在林西媱再次倾身靠近时倏地向后一靠,椅背抵上后方课桌,发出不轻不重的闷响。
他掀起眼皮看她,那种自下而上的审视感,像在评估一件逾矩的呈报文件。
林西媱脸色一冽,从此不再出现在他身边。
计伏成没想到这股味道会开始在寝室飘。
他的目光钉在阳台紧闭的卫生间门上,水声淅沥,隐约透出女子轻笑。
室友们也默契地静默着。罗黯背对着门铺床,动作刻意放轻;上铺的周予安盯着Mp4,指节发白;窗边的陈靳屿摆弄着篮球,眼神飘忽。
项呇衍正好串寝回来,胳膊搭上计伏成的肩,瞅瞅他的臭脸:“老伏,食堂阿姨手抖没给你留菜?”
尾音上扬,却压不住室内凝固的空气。
看向卫生间,项呇衍恍然:“啊?你是问这个啊,来来来,我跟你解释解释。”
揽着计伏成的肩出去了。
寝室旁有一个小型休息区,快打午休铃了,走廊没什么人。
“就是郭磊和咱实习老师好上了。”
话语佻薄,又玩世不恭。
计伏成看着他的英挑笑脸,“你也在打掩护?”
“一个寝,应该的——”
“哐”地一声,计伏成抬脚把他连凳踹倒。
项呇衍低头轻笑,那双桃花眼笑意潋滟:“一个寒假没见,腿力见长啊。”
计伏成阴冷地觑着他,眼部线条锐利:“一个寒假没见,你倒是学会给脏事当遮羞布了?”
寒假项呇衍和孟时枢去参加冬令营,回来后就没了人样,问孟时枢,那张死人脸净当哑巴。
项呇衍浑不在意,桃花眼里依旧漾着笑:“这么大火气?顾磊跟林老师你情我愿,二十一岁配十七岁,放咱们圈子不挺正常?而且感情来了,我们挡也挡不住啊,做不到祝福,但要尊重嘛。”
后一句像在诵读什么激情高昂的诗歌。
计伏成起身,居高临下睇着他:“我不尊重,也不祝福,我会让他们——”
“滚!”
计伏成再次进寝室的第一个字,又冷又拽。
顾磊和林西媱刚从卫生间出来,背光站着。
顾磊身形高大魁梧,不穿校服时的穿搭活脱脱像《小黄人》里的格鲁。林西媱踩着细高跟才堪堪到他肩膀,两人站一起有种荒诞又和谐的反差感。
“那个计同学……”
林西媱走过来,高跟鞋踩出的声音让计伏成更加烦躁,他冷淡的薄讽:“现在查寝流行到卫生间搜身了?”
林西媱耳廓瞬间染红。
顾磊炸了,冲过来就要揪住他的衣领,被冒出来的项呇衍攥住手腕,一拧,甩开了,笑说:“伏,你看,人两情相悦。”
计伏成眼神倨傲地在顾磊头上掠了一眼,看起来轻蔑又目中无人,话却是对林西媱说的:“滚。”
午休铃恰好响起,却没有掩盖冷冽的音调。
林西媱心中一凛,踩着高跟鞋走了。顾磊上前追了两步,却堪堪停在了门线以内。
计伏成大步走向阳台,拧开水龙头,俯身将脸浸入水流中,直到耳畔只剩下汩汩水声。
起身时,湿透的额发黏在冷峭的眉骨,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双臂搭在栏杆上向外眺,直到肺叶里残留的粘腻味被骀荡的春风吹得一干二净。
卞博站在寝室门口,眉间又现“纪律”二字。他抬手敲了敲门,指节与门碰出三声短促的闷响。
“怎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冷肃,“你们这间寝室是装了磁铁?把作息时间都吸乱了?”
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落到站在阳台背对的计伏成身上。
一旁的顾磊浑身肌肉绷紧,近一米九的铁塔身躯僵在门边,汗珠从他板寸头上滚落,生怕计伏成一个转身就捅破那层窗户纸。
“计伏成——”
“老师,”项呇衍截断卞博的话,看了眼顾磊,俊俏的脸上那双眼轻佻又风流,“我们就是想再吹一下风,刚才老周放了一个核|弹。”
无妄之灾周予安急遽地从上床探头,连嗯了两声。
“再给你们一分钟。”
卞博没再计较,背着手走了。
顾磊长呼一口气,瘫坐在床上。
项呇衍眼尾轻飘飘扫过他,嘴角的笑若有若无,反手把寝室门关了。
春天是万物复苏、情潮郁勃的季节,林西媱的美带着不合时宜的风情。
她偏爱真丝衬衫,衣领总松松垮垮,露出瓷白的锁骨和内衣的颜色。发尾烫着似有若无的卷,踩着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唇色总是过分鲜艳,在素净的校园里绽成一道口子,像在嘲笑为人师表的庄重。
那些追随她的、黏腻的目光只增不少,她回给的却是妩媚的笑。
她和顾磊继续在一起,热烈得肆无忌惮,终于在两个星期后被教导主任在足球场逮了个现行。
足球场入夜后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宿舍楼的零星灯光和山脚篮球场的微弱照明。
朦胧的夜色里,隐约可见几对情侣的身影。
那段时间计伏成总来夜跑,因为温别也在,隔着半个跑道的距离,他不紧不慢地跟着。
教导主任吼声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只有温别仍继续事不关己地跑着。
于是计伏成也继续,只是耳边在见证那段扭曲关系的终结。
教导主任铁青着脸冲到足球场中心,看清交叠躺着的人以及凌乱的下衣,手电筒的光柱剧烈颤抖:“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
“卧槽!牛啊!”
四周爆出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和起哄声,扭曲成滑稽的调子。
隔天召开年级大会,三个年级都到场,教导主任开嗓就喷火,毫不留情的怒吼声回荡在山间。
林西媱实习名额当即被取消,回大学后仍需接受学院的调查。
顾磊被卞博叫去年级组。
他良久才抬眼看向顾磊,眼底沉淀着岁月淬炼出的通透:“有些界限的存在,不是为了束缚,而是为了保护,保护你们尚未丰满的羽翼,也保护那些本该纯粹的关系。”
窗外的银杏沙沙作响,莹润的春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