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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重蹈覆辙 ...

  •   李兰靠墙站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只听见平稳规律的呼吸声。近在咫尺的人不声不响也不离开,于是李兰只能凭直觉转身往外走。他在黑暗里踟蹰半晌,手臂在方寸之间乱摸,屡屡和浴室灯开关、门闩错过,又惹来一声嘲笑。
      “这样也看不见?”
      骆松寒盯着双目失焦的人,忽然起了捉弄心思。他伸手掠过李兰发顶,像小时候把手探进自家花园里的鱼缸,调戏一池锦鲤。而李兰的反应就和那时最呆笨的小鱼一样,被碰了尾巴也不知道逃窜,睁着一双无神大眼发愣。
      “你近视多少度,”骆松寒抬手摘掉李兰的眼镜,脚下肆意迈步,把人逼退回墙角。“是不是还有夜盲?”
      “你再这样,我就喊白护士过来了。”
      李兰背靠瓷砖,心和砖墙一样冰冷。
      “真的不帮忙?”
      “不帮。”
      “刚才为什么跑那么急?”
      “我——”
      李兰原本没有筹措好词句,剩下的半句话也不必说了。骆松寒突然贴上来,赠给他一个满含酒精味道的热吻。
      “你、”
      又一个。
      夜盲症患者在黑暗里遇袭,本能反应不是伸手推人,竟然选择捉住对方的衣领。
      于是骆松寒的亲吻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这样也不行?”他用嘴唇蹭在李兰耳边,讨好似的商量,“我挺喜欢你的。”
      喜欢。
      一句酒后醉言让李兰失了神志。他回想自己上一次听到这句话,似乎是……
      没有过。
      “骆松寒,你喝了多少?”
      “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骆松寒一边亲人一边笑,“放心。明天起床以后尽管问我,说错一句赔你一套房。”
      心在升温的空气里融化,骨头被浓烈的酒精气息浸酥泡软。恍惚间,李兰听见身后有说话声和脚步声经过,仿佛近在咫尺,只隔着一层墙板。可是他默许暧昧升级,分不清自己是被一句话一套房的诱饵蒙骗,还是被一边落吻一边调侃的笑声蛊惑,循着热源方向抬头,伸手触碰虚空中的脸。
      他想确认那张漂亮面皮是真是假,是否也和他一样炽热。
      情场浪子从善如流,用脸颊挨蹭手心,一点点啄吻,再用双腿圈禁领域,彻底堵绝退路;借助暧昧余韵,捉住李兰两条胳膊环到自己腰侧,温柔提示道:“抓紧我。”

      凡事再一再二便有再三。
      和外界流行的正能量不同,精神病院里总是拿一些丧气话当口头禅,比如“一回生二回熟”、“三进宫没出路”。这些泄气话是玩笑也是真实,血淋淋地昭示着精神疾病的危险性和顽固性,以及反复发作带来的可怕折磨。
      起初李兰很讨厌听到这类谶言,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住院到第二个年头上的时候,他也逐渐接受了现实——悲剧源自人类本性的缺憾,譬如怯懦、暴戾、无法满足的贪念,实在与他人的诅咒无关。
      越自恋的人越自卑,越富有的人越贪婪。李兰觉得他和骆松寒就像一对装傻的聪明人,又像是聪明过头掩耳盗铃的傻子,把明知不该犯的错误做了一遍又一遍。自从浴室那一晚尝到甜头,他们学会各取所需,反复温习肢体纠缠的荒唐事,像极了在监狱偷情的犯人。
      骆松寒恪守诺言,没有在酒醒后出尔反尔,赠给李兰的亲吻也只增不减。他是公平慷慨的,索要多少刺激就给出多少抚慰,把控节奏的同时给出温柔有力的拥抱,邀请、煽动、诱哄的好听话信手拈来。激情留给深夜,清醒留给白天,太阳升起时两人还是干干净净,直到下一个情难自抑的对视。
      李兰惊诧于自己的敏锐。有时骆松寒只是打电话的间隙瞥他一眼,或者躺在床上翻个身,他就无师自通地开始脸热。他磨磨蹭蹭走过去,把投怀送抱伪装成雪中送炭,每一次都被欣然笑纳。骆松寒说是“求助”,可钓人都下直钩子,隔三岔五上钩的李兰钻被窝愈发熟练,禁不住产生自我怀疑——到底是谁更饥不择食?
      “天冷了。”骆松寒替他掖被角,以温柔收网的方式结束拉扯。“以后别脱衣服了。”
      脱衣服。
      李兰在月光下打了个寒战,看看自己解到一半的睡衣扣子,这才意识到所谓的心理阴影有多可笑,竟然挑人。
      由是李兰不再关心结果。他屈服于表象,满足于各种有意无心的体贴细节,从中汲取自己想要的“喜欢”。骆松寒给他苹果他就接住苹果,骆松寒给他任务他就专心画图,床笫之私在夜里听进耳畔,太阳底下继续欣赏美人冷脸。美人知情识趣,从不用□□、封口费一类的词汇破坏氛围,所以他对这段关系也别无所求。多年创伤被抚平是意外之喜,也是情理之中。
      李兰会偷偷拿骆松寒和陈贤杰作比较,尽管两个富家公子哥都不是真的喜欢他。他们甚至都在某种程度上轻视、戏耍李兰,却带来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一个是侮辱,一个是珍重。
      “珍重?”
      当李兰把自己的想法讲给陈圆圆听的时候,护士姐姐脸上精彩纷呈。她不清楚来龙去脉,凭脑补猜测出故事细节,于是表情由质疑到鄙夷到恍然大悟再到惊恐,活脱脱上演一出变脸秀。
      “你是认真的?”陈圆圆见四下无人,厉声呵斥道,“你不要认真!”
      李兰低下头,尴尬地摸鼻子。“开玩笑的。只是昨天上网课的时候,骆松寒问我出院以后想不想继续上学,说如果我有意向申请,他可以帮忙要一封ETH教授的推荐信。你可能不知道,那所大学的建筑系真的很厉害,当然啦,我肯定没钱也没机会去留学的……”
      幻想与现实之间隔着一万座精神病院,李兰怎么会不知道呢?
      从前陈贤杰待他好,只不过是一块巧克力、一卷彩色反转胶片就让他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巧克力裹着家用烤箱纸,一卷三十六张底片上印着三十六个李兰的身影,所以收到礼物的人笃定自己是被“爱”的,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被温柔注视着,可以大胆表露心迹。后来被陈贤杰和孙翰丰轮流作弄过之后,另一种悲惨事实又浮出水面——有钱人家里有保姆烘焙甜点,有厨师准备晚宴,形形色色的朋友来往穿梭,玩滑雪的、玩潜水的、玩马术的……摄影只是其中最廉价的一样爱好,各种复古胶片可以当纸一般挥霍。正值青春期,金字塔顶尖的少年们追逐各种刺激,唯独不缺的就是来自笨蛋草根的仰慕视线。
      李兰有幸被选中参与游戏,在游戏里输掉初恋、输掉尊严体面。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天是最喜欢的人生日,初雪落遍葡萄园的枯枝藤蔓,陈贤杰穿着深色晨礼服,牵着李兰的手上楼,走回卧室。小少爷刚满十八岁,在自己长大的房间里夸他漂亮,骗他说脱掉最后一件衣服就在一起。
      “你要拍照吗?”李兰一边脸红一边开玩笑,“能不能用无反相机,那个显脸白。”
      “不会。”
      陈贤杰的确没有拍照,但是孙翰丰录了视频。一部“无意”遗落在书桌上的手机,对准李兰极尽所能摆出的媚态、蠢态、放浪姿态,连声音带动作原原本本收录成影像,造出一部活色生香的纪录片。
      如果李兰机灵点,就能发现陈贤杰那天始终心不在焉。他随口提要求,眼神一半落在床上,一半落在窗外覆雪的庭园上,仿佛在期待什么人上楼,一同揭开他专属的成人礼“惊喜”。
      “嚯,玩儿这么大!”
      “其实他挺好看的,陈少,你要不收了吧?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嘲讽声中,李兰仓皇穿衣服,脑袋嗡嗡作响,唯独听清这一句调侃。那时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上锁的房门被打开是意外,陈贤杰和他一样不知情,直到听见——
      “别胡说八道,我女朋友会当真。”
      骆松寒应当也是有女朋友的,李兰心想,至少有情人。
      但是他不听不问,掩耳盗铃。他笃定自己够洒脱、够坦荡,绝不会用金钱补偿和感情承诺要挟、纠缠,所以心安理得享受“偷情”,对骆松寒的逢场作戏甘之如饴。表面温柔或多或少覆盖了少年创伤,李兰把它看作命运应有的补偿。即便某天奸情败露,某位正派女友或者未婚妻杀上门来也不足为惧,因为他有精神病人的万能身份作挡箭牌。
      “你别装。你现在满脸写着春心荡漾,叠纸鹤都只用粉色的纸!”
      陈圆圆丢给李兰一沓珠光纸,让他帮忙裁开,叠成九十九只千纸鹤,送给新入院的小朋友当礼物。李兰欣然接受任务,然而五颜六色的方形纸片摊开一桌,他无意间全选了粉色。
      “我——”
      “说真的,小兰,这样很危险。”
      自从回归工作岗位,陈圆圆换回一身纯白的工作服。她面颊比住院时丰腴了一些,双眼炯炯有神,显然是很快找回了工作状态。
      “你还在抑郁期,在封闭的环境里生活,不应该轻易喜欢上一个不明来路的人。就算骆松寒是个绝世好男人,作为一名护士,我也绝对不支持你现在谈恋爱,因为失恋的风险永远存在,而你一旦受伤,代价一定是惨烈的。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感情赌上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甚至赌上性命,值得么?”
      “我没那么傻,”李兰苦笑道,“也没想那么长远。我知道精神病人爱妄想,再好的病友出院之后都是陌路人,我知道的。”
      “所以你不会动心?”
      “不会。”
      “那如果骆松寒是认真的呢?如果他真的爱上了你,要和你确认关系,你怎么办?”
      “……”
      李兰抬起头,惊诧地瞪着陈圆圆,仿佛听见某种不可思议的怪谈,又仿佛豁然看见一丝微渺的曙光。
      “不可能的啊……他疯了吗?”
      话音将落,李兰意识到骆松寒确实很“疯”。单从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却能在疯人院里活得自在,就能看出他的疯劲儿透着一股狠。没人看得透他想要什么,无论是打人、被打,在外界的传言里“呼风唤雨”或者“山穷水尽”,又或者是对自己这个病友兼床伴突如其来的渴求,骆老板都疯得旗帜鲜明、独具特色。
      “是啊,他疯了。”陈圆圆小声提示道,“你要跟着犯糊涂吗?”
      李兰想了想,摇头眨眨眼。富家公子发疯是因为有资本,有游戏人间的余裕,有在赌桌上输光筹码还能再来的底气。可他什么都没有,如果赔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可能真的会死。
      “那就好。”陈圆圆拍拍李兰肩膀,满意地离开。
      李兰坐在餐桌旁,继续折纸。陈圆圆留下了足够多的彩纸,他越折越熟练,玻璃瓶却显得有些小,看起来马上就能被填满。千纸鹤从单色变成多色,鹅黄、橘红、湖蓝……似乎哪一种都不如粉色轻盈,掂在手上莫名多了分量。李兰叠几只小鸟就把它们一字排开,左右调整翅膀高度,一圈圈看下来,总是最初的那只最称心意。
      “你在这儿。”
      骆松寒边走边打招呼,手上挎着一件外套。他一路走到李兰身边落座,双眼紧盯桌上的玻璃瓶。“千纸鹤。寓意是什么?”
      李兰只看见自己的衣服落进怀里,压根没听清骆松寒说了什么。
      “你来找我?”
      基于各取所需的不成文契约,骆松寒淡淡应了一声,默许李兰的越界。
      “嗯。我以为千纸鹤是代表爱情的,病友之间也能送吗?”
      “能呀。纸鹤原本就代表健康、长寿、祝福……送给病友再合适不过了。”
      “那恋人呢?女生给男生送一瓶千纸鹤,是不是就代表告白?”
      “应该是吧。”
      李兰不太喜欢男女相恋的假设,注意力重新挪回折纸;而身边的人却一改往日沉默,忽然有兴致聊起闲天。
      “除了这个,你还会折什么,还有什么别的可以用来表白的东西吗?”
      李兰心里一紧,余光瞥见骆松寒正在拨弄手机,才松了口气——他还以为霸道总裁要跟自己学习折纸,去追哪个纯情女学生呢!
      “星星吧。那个简单,大家都会。也有人先在每一张纸条上写下心意、祝福,再折起来送人的。”
      “我不会,你能不能教我?”
      骆松寒拈起一张彩纸边角料,若有所思道:“先要裁成长条对吧?”
      在一阵诡异气氛里,李兰点点头,开始折纸教学。纸星星太过简单,他无从判断骆松寒是真的没学过,还是心血来潮没话找话说。但是从一双笑吟吟的眼睛里,他几乎可以断定对方是要去追女孩。
      若非坠入爱河,冰山酷哥为何融化?
      骆松寒像是心情很好,姿态放松地坐在一旁裁纸,胳膊搭在饭堂餐桌上,破天荒地没有嫌弃桌面油腻。刚刚开始供暖的大厅不算热,来来往往的病号都披着外套,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衣,像是独自坐在春风里,一点点融化冰川外壳。
      “我要出院了。”
      李兰抬头,望进一双温柔眼睛,一双他亲手画过的、勾魂夺魄的漂亮眸子。他认真看进眼底,长久地凝视,迟迟没等到下文。
      骆松寒的漂亮双眼会说话,此刻仿佛是在期待他开口提问。
      可是问什么呢?
      “……什么时候?”
      “明早。”
      李兰看向窗外浓稠的夜色,轻轻丢下手里的东西。“那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彩纸卷成一束,纸星星和千纸鹤收进玻璃瓶,再盖上封口。两手空空的两个人看着桌面沉默,谁都没有离席。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可以现在告诉我。”
      终于,卑鄙的骆公子还是下手了。限定词是“现在”,说明他决定在出院的同时斩断一段荒唐关系,用等价交换给一段糊涂暧昧收尾,连同几个月的耻辱人生一并埋进精神病院的垃圾桶里,从此不提。李兰明明白白听着,看着自己最后的幻想泡沫被打破,忍不住哂笑一声。
      “想要……你的电脑能送给我吗?”
      “可以。”
      骆松寒痛快应下,又盯着李兰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暗示补偿可以加价。但注意到李兰越来越冷的表情,终究没有开口。
      “那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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