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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潮 ...

  •   话题始终离不开他们共同痴迷的艺术。婉清会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斑驳的木桌面上勾画:“振华,你唱《情探·阳告》里那句‘海神爷啊……’,那种悲愤欲绝的爆发力,我觉得可以用断裂的金石纹来表现,线条要有崩裂感,颜色得是沉郁的靛青里透一点绝望的赤红。”

      凌振华凝神看着,低声哼唱起那一段,用声音去应和、验证她笔下的构想。

      小巷深处飘来采芝斋的甜香,他买一包松子糖,两人分食,糖粒的微甜在舌尖化开,伴着深入灵魂的艺术探讨,是平淡日子里最沁人心脾的滋味。

      一次深谈,凌振华说起幼时学艺的艰辛,寒冬腊月里手指冻得僵硬麻木,仍要一遍遍练习枯燥的指法,师父的藤条抽在手背上火辣辣的疼。

      婉清安静地听着,手中的炭笔无意识地游走,笔下线条不再是捕捉动态的锐利,而变得异常温柔、绵长,如同无声的抚慰,缠绕着那些沉甸甸的过往。

      桂子飘香的季节,凌振华邀请林婉清来到了他独居的小院。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墙角一株老桂树开得正盛,碎金般的花瓣落了满地,甜香浓郁得化不开。

      “来,试试这个。”凌振华搬出他心爱的琵琶,调了调弦。

      他坐在桂树下的石凳上,指尖拨动,《林冲夜奔》中“大雪飘,扑人面”的悲怆旋律流淌而出。寒风呼啸、英雄末路的愤懑苍凉,被他用声音演绎得淋漓尽致。

      婉清坐在他对面的小竹椅上,速写簿摊在膝头。她没有看他的脸,目光追随着他拨弦时手臂肌肉的贲张,感受着那旋律中蕴含的千钧之力。

      炭笔在纸上疾走,不再是柔美的云纹莲藤,线条变得刚硬、顿挫,充满金石撞击般的力度,仿佛要将那英雄的悲愤和风雪的酷烈都凝固在方寸之间。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金桂的甜香里萦绕。

      凌振华放下琵琶,起身从屋内捧出一个紫檀木小匣,珍而重之地打开。

      里面是几块折叠整齐、色泽已显陈旧的丝绸缎面。“这是家里早年织锦坊留下的老缎子,花样…都算得上精细。”

      婉清小心地接过,指尖抚过那冰凉的丝面。纹样是传统的缠枝莲、龙凤呈祥、福寿连绵,构图繁复,色彩浓丽。“是精细,”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专业审视的冷静,“但也仅止于精细了。匠气太重,失了生气。就像…被规矩框死的唱腔,再准,也少了打动人心的魂。”

      她拿起其中一块深青色底、金线织就缠枝莲纹的旧缎,铺在石桌上。

      又翻开速写簿,找到刚才描绘《林冲夜奔》力量感的那几页草图。

      炭笔重新落下,她大胆地将那刚劲顿挫的线条感,融入原本圆滑柔媚的缠枝莲纹中。

      莲藤的走势被赋予了刀劈斧凿般的棱角,花瓣的边缘带上了风雪般的锐利,整幅纹样在传统框架下,骤然焕发出一种沉雄悲怆的生命力!

      “这……”凌振华凑近了看,呼吸不由得一窒。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炭笔勾勒的、尚未成为实物的纹样,指尖竟微微颤抖。

      仿佛触摸到的不是纸,而是失落的弦音,是另一种艺术形式里呼之欲出的魂魄。他看到了古老僵死的纹样获得新生的可能,这可能性,竟源于他赖以生存的评弹艺术!

      他猛地抬头看向婉清,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叹与燃烧的希望。

      夕阳的金辉透过桂树的枝叶缝隙,斑驳地洒在石桌的画纸上,也落在两人身上。

      他们相对而坐,中间是摊开的旧缎和崭新的草图。茶已微凉,桂香愈浓,小院里弥漫着艺术灵感激烈碰撞后留下的、令人沉醉的芬芳。

      一种比艺术共鸣更深沉、更温热的东西,在无声的凝视和指尖不经意的触碰间,悄然滋长。

      凌家老宅的厅堂,高敞而森严。

      沉重的紫檀木家具泛着幽暗的光泽,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线香和樟木箱混合的沉闷气味。这里的时间仿佛凝滞,与外面渐次热闹起来的苏城格格不入。

      凌振华被父亲凌永年一个电话急召回来。

      厅堂上首,凌永年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面色沉郁如铁。

      这位凌家织锦坊昔日的掌舵人,虽已退居幕后,威严却丝毫未减。

      他将一份《吴门日报》重重拍在紫檀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案上一个青花茶盏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在深色的木面上洇开一团难看的湿痕。

      报纸文化版的一角,赫然登着一张凌振华在引凤书场后台调弦的照片,旁边配着一段对他这位“评弹界新秀”的溢美之词。

      “跪下!”凌永年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凌振华脊背挺直,站在堂中,一动不动,眼神倔强地迎着父亲的目光。

      “好,好得很!”凌永年怒极反笑,指着报纸的手指微微颤抖,“我凌家的脸,都让你丢到报纸上去了!堂堂织锦坊少东家,跑去当‘说书先生’?那是下九流的行当!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儿!你让祖宗的脸往哪搁?让织锦坊这块百年招牌往哪搁?!”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句斥责都像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爹,评弹是艺术,不是……”凌振华试图辩解。

      “住口!”凌永年厉声打断,猛地站起身,条案又是一震,“艺术?能当饭吃?能撑起这偌大的家业?能对得起你身上流的凌家的血?”

      他踱步到儿子面前,浑浊的老眼逼视着他,“我且问你,你整日浸在那书场里,弹弹唱唱,林家那位才女小姐,书香门第,你拿什么配得上人家?靠你那把破三弦?还是靠你这一身‘下九流’的名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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