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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重蹈覆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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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还是和以前一样,对钱无所谓,又很爱突发奇想。
定好了西装,叶璃声又给穆七买了皮鞋、领带,还有很多穆七并不认为自己用得上的东西,眼也不眨地散出去一大笔钱,二人方才离开了广熙路,准备开车回家。而车刚开出去不远,叶璃声又叫穆七停车停车,说他要去路边那家糕团铺子里吃酒酿圆子。
铺子不大,生意倒还不错。两人在靠里的位置上坐下,一桌两位,叶璃声坐着,也没要求穆七像下人一样站着,就让他坐在自己对面。
“你知道我给叶昭城去的信里,是怎么说的吗?”
叶璃声用勺子搅着碗里热腾腾的糯米圆子,把漂浮的桂花碎都搅进了汤里。穆七将视线从那捻勺子的手上移开,看着叶璃声的脸,摇了摇头。叶璃声戏谑一笑,舀起一勺圆子。
“我说我要回国,法兰西不好,没有酒酿圆子吃。”
叶璃声笑着,把圆子送进了嘴里。
穆七微微挑了下眉,很微小的一下,算是表达出了一丝意外。叶璃声没解释,只是品尝着香甜的圆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
“好吃,这家店不错。”
“还是回来好,饭菜可口,还能吃到这圆子。”
“我以后就不去别处了,叶家在风花城,我也应该在风花城,这才合道理,你说是不是?”
“……”
“是。”
叶璃声说了好几句,穆七才迟钝钝地回了一个字。
叶璃声看了他一眼,又随意一笑。
那封从法兰西寄给叶昭城的信里,当然不止是说了酒酿圆子。信里的话是很好听的,什么在异国他乡沉淀心灵,对过往之事颇有悔意,什么父亲供学四年理应反哺,如今学成,该回来为父亲分忧,一封信冠冕堂皇洋洋洒洒的,写的内容是相当不少。
不过其中真为他心中所想的,基本也就只有想吃酒酿圆子这一句了。其他的若说起来,应该算是他对这场流放的正式回应——
谢谢,不接受。
叶昭城对面子这回事,是很有点执念在身上的,不过这也不全怪他。在风花城这个港口城市,水运就是商界的核心,掌控着风花城第一水运集团,同时又颇有名声的豪门叶家,一举一动自然是会备受瞩目。叶昭城打个喷嚏,第二天报纸头版上都要来上一条“叶家家主疑似久病不愈”,所以他既然把这场流放体体面面地做成了“叶昭城挥泪送子海外求学”,那么他也就不会允许有“叶昭城强拒私生子归国返家”这种惹人非议负面消息,出现在人们的话题中。
不过叶璃声猜叶昭城大概是以己度人了。叶昭城需要体面,他叶璃声可不需要,当初他隐藏在话里的贬低、嫌弃和道德绑架,叶璃声根本无视得没有障碍,毫无负担。
留学是好事,没必要拒绝。
流放是坏事,没必要委屈。
叶昭城着实是高估了叶璃声的自尊心,比脸皮,那叶昭城完全不是叶璃声的对手。
一碗酒酿圆子见底,叶璃声用手帕沾了沾嘴唇,一脸满足惬意。擦完收起手帕,他本是对穆七说回家,而刚走到店门口却忽然停住,想了想,又去买了一份酒酿圆子,还叫店家打包了起来。
打包的这一碗不是要带回家的,叶璃声倒也没这么缺这口圆子。从店里出来之后,突发奇想的少爷便指挥着穆七开车出了城,而如今这碗酒酿圆子,被放在了郊外墓地的一个墓碑前。
这片墓地是正经好墓地,风水佳,又镇邪,能葬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显贵人家。放眼一望,座座墓碑一座赛一座的华丽显赫,衬得这供了酒酿圆子的墓碑十分简朴,碑上覆着久久无人打扫的泥垢,甚至碑文就只刻了几行字,连张照片也没有。
当然,也没有别的供品,就只有这一碗圆子。
叶璃声并没有把墓碑擦干净的意思,包了油纸捆了细绳的陶碗就那么原封不动放在那,看起来少爷也不打算帮逝者把油纸揭开。他蹲下来,打眼扫了扫墓碑上那两行字,挑起嘴角一笑。
“我来看你了,意外吗?”叶璃声说。
墓碑没有回应,只有挂着尘土的“尤丽娜女士之墓”几个大字,与叶璃声静静相对。
尤丽娜女士,就是叶璃声的生母,那个曾让叶昭城不慎失足的舞女。
当年叶昭城也算是风花城商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了,年轻有为,奋发上进,整日忙于事业,并不怎么爱好女色。不过不爱好女色,最终却还是失足在了尤丽娜女士身上,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尤丽娜女士的女色,实在是过于出色了。
尤丽娜女士的母亲也是舞女,父亲则是个白俄商人。一半的高加索血统让尤丽娜女士出落得肤白貌美,性感夺目,当年在风月场中是当仁不让的舞国皇后级别,一颦一笑都可谓是倾国倾城。不仅是众多花花公子争相追捧,一向以正人君子有为青年自居的叶昭城,一不小心也同样精虫上了脑,几番云雨,一段甜言,然后就留下了这个私生子,叶璃声。
有这样倾城的母亲,叶璃声的美貌就显得很有理有据了。而少了一些白俄基因,相比张扬美艳的母亲,叶璃声的容貌则更多添了华国人式的含蓄。发色稍浅,皮肤皙白,鼻梁又直又挺,眼窝则微有些深。一双眼瞳中弥漫着清浅朦胧的灰,被密长的睫毛半遮着,仿佛是飘忽不定的雾气,又暗藏了些许温柔暧昧的气息。而不仅人长得美,他还总是爱笑,高兴了笑,不高兴了也笑,对叶昭城笑,对各家公子笑,对拎箱子的小侍者仍是笑。美人一笑,那眼中暧昧就忽地氤氲开来,平白惹得人心思萌动,一步一步深陷在那迷幻的雾气之中,渴求到洋相百出,痴迷到风雨满城。
这脸,这笑,加上这个人,属实算是人间祸害了。
但八岁那年的叶璃声并没让叶昭城看出这人间祸害的潜质。若是知道这个漂亮孩子会在将来让他老脸丢尽,恐怕他也不会因为一时哀伤,便轻易将他接回家来替代他的心肝宝贝三儿子。
然而即便是怎样哀伤,这个精明的商人却仍然还保有着理智的底线——他的血脉,可以姓叶,他的污点,不行。
于是因着儿子被叶家承认,满心期待着自己也能去做叶家姨太太的尤丽娜女士,希望落空了。
叶璃声至今不知道尤丽娜女士是怎么死的,和她隔三差五地就来叶家大闹一番有没有关系。那时他只是偶然听见佣人们议论,说小报上登了叶昭城的风流韵事,整个风花城都在传说叶家接了个私生子回来,而从此之后,尤丽娜女士就再也没来叶家闹过了。
再后来叶昭城便告诉他,他的生母死了,他说他很怀念他的生母,还特意带幼小的叶璃声来这片墓地来祭拜过。
当时他小,还不懂那么多,如今看着这块没有照片的简陋墓碑,大概也就能掂量出来叶昭城口中的怀念,到底值得几两几钱了。
不过他倒是也无所谓,毕竟连他自己,对尤丽娜女士也不算有多怀念。
在没被接到叶家的八年里,他基本是在母亲神经质的愤怒和打骂中度过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以至于他独自被接到叶家之后最大的感觉是庆幸——没什么人搭理他,总比一直有人打他强。而他对尤丽娜女士的印象也比较模糊了,唯一一个印象深刻的画面,就是两人在一间窄小的公寓中,凑在窗边的小圆桌旁一人吃着一碗酒酿圆子。窗下有邻居在聊天,叽叽呱呱的,但窗内的人却并不聊天,就只是闷头在吃,气氛又冷清又不冷清的。
他不知道尤丽娜女士是不是真爱吃酒酿圆子,她从没和他说过。不过大老远来看她,总是不好空手来,既然印象里只有这东西,那就姑且带这个吧。
叶璃声蹲着发了会儿呆,便站起身来,掸了掸并不脏的衣服,又理了理露出西装外的衬衫袖口。
“走吧。”他对一旁的穆七说道。
穆七没有意见,对少爷突发奇想地来没有意见,对少爷看两眼就走也没有意见,少爷说走,他便一起走,连脚步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不过少爷走了几步就自己停下来了,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穆七。”
“在码头上被监工打,你为什么不反抗?”
叶璃声问他。
穆七的回答仍是隔了三秒才出口。他每一次回答几乎都是这样,仿佛叶璃声的声音就是要花三秒,才能传到他的世界中。
“……少爷想要,以后我会反抗。”穆七说。
“哈,哪有什么以后。”
他的声音传到叶璃声那里,倒是没有阻碍。
“你不会再回码头了,那又不是我的地盘,那是叶昭城的地盘。”
“不过……”
叶璃声顿了顿,才又开口道。
“我既然不走了,那也总是要有个地盘呆着才好,你说是不是?”
“……”
“是。”
反正问什么穆七都是一样地应他,叶璃声也没在意他口中那个“是”,问完了,便又继续向墓地外走去。
尤丽娜女士的舞女母亲满心以为白俄商人会娶她,结果并没有。
尤丽娜女士满心以为叶昭城会娶她,结果也并没有。
这是多么令人嗟叹的重蹈覆辙。
当初尤丽娜女士拼了命想抓住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抓住,就不明不白地,香消玉殒。
初衷当然是没有错,人当然是要有什么抓在手里。
但叶璃声不是尤丽娜,叶璃声不会再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