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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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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风裹挟着小镇特有的、混杂着尘土与劣质煤烟的气息，灌进敞开的厨房窗户。
油腻的碗碟在泛黄的水槽里堆成小山，洗洁精廉价刺鼻的柠檬香精味也盖不住隔夜饭菜的馊气。
周臆歧垂着眼，瘦削的脊背绷成一张沉默的弓，手指浸在油腻冰凉的污水里，机械地刮擦着碗壁凝固的粥痂。每一次刮擦，都像是刮在自己蒙尘的心上。
“天宝啊，快把这牛奶喝了，高钙的，补脑！”母亲刻意拔高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嗓音从客厅传来，刺破厨房里单调的洗刷声。“钱都给你存卡里了，那个冲刺班，名师！贵是贵点，砸锅卖铁也得供你上！你可是咱老周家的指望！”
父亲沉闷的咳嗽声响起，随即是含混却不容置疑的附和：“嗯，儿子，好好学。你姐……”他顿了顿，仿佛提到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读到高三，识几个字，够用了。开春厂子里招工，我跟王主任打过招呼了，早点进去，踏实。”
“天命如此，闺女家，认命吧。”母亲的声音陡然转向厨房，像一把钝刀子，精准地捅向那个沉默的背影，“还磨蹭啥？水费电费不是钱啊？洗个碗也磨洋工！”
周臆歧的手在冰冷的水里顿了一下，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痕。
掌心传来的刺痛，反而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几乎要冲破麻木外壳的腥甜。她抬起眼皮，视线穿过油腻的窗玻璃，落在客厅里那个被簇拥的身影上。
弟弟周天宝穿着崭新的名牌运动鞋，鞋底干净得能照出屋顶昏黄的灯光，他跷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手里捧着最新款的游戏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漫不经心、理所当然享受一切的脸。那牛奶杯沿上，还印着他油腻的指印。
她迅速低下头，更用力地擦着碗。粗糙的碗沿磨着指腹的薄茧。客厅里的喧嚣——母亲的谄媚、父亲的期许、弟弟游戏机里传出的打斗音效——像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油污，糊住了她的耳朵，也糊住了她本就稀薄的空气。她感到窒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秘的钝痛。
“天命…” 这两个字在她舌尖无声滚动，冰冷、沉重、带着铁锈的腥气。它是悬在头顶的铡刀，是勒进脖颈的绞索，是父母口中颠扑不破的真理，为她量身定做的、名为“平庸”与“奉献”的囚笼。
水槽终于空了。她拧紧水龙头，水流戛然而止的瞬间，世界仿佛也静了一秒。她用抹布仔细擦干手上的水渍，动作近乎虔诚。
然后，手伸进洗得发白、沾着油点的围裙口袋深处。指尖触碰到一小片粗糙的、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硬纸。
她没拿出来，只是用指腹紧紧压着上面凹凸的痕迹——那是她用捡来的铅笔头，在废弃试卷背面，用力刻下的几个字母：XX大学。仿佛触摸着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攥住了深海里唯一的光源。眼神在那一刹那，死寂的冰层下，有幽暗的火星爆裂，旋即又被更深的、无边的沉默吞没。
县一中的高三教室，弥漫着一种被过度压榨后的、混合着汗味、粉尘和焦虑的沉闷气息。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映照着底下伏案的一片黑压压的脑袋。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周臆歧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最靠窗的角落，紧挨着堆放扫帚拖把的杂物区。
这是她开学第一天就“抢占”的位置。她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塞进这个被遗忘的三角区，高高的书本在课桌边缘垒起一道低矮的“城墙”，隔开了前方属于优等生们的光明领地，也隔开了身旁偶尔飘来的探究或漠然的目光。
她像一颗被无意遗落在此的尘埃，在喧嚣的光束里，固执地维持着自身的静默与黯淡。
课间铃声尖锐地撕裂空气。瞬间，凝固的教室如同解冻的沸水，喧哗声浪猛地掀了起来。
“哎，张超，暑假那本《五三》刷完了没？感觉怎么样？”
“别提了，最后几道大题简直反人类！老李头这次肯定要拿这个说事！”
“听说这次月考范围特别广，老王昨天划重点你记全了没？借我看看！”
“谁有陈默的物理笔记？江湖救急！有偿！”
名字、问题、笔记、范围、竞争…这些词汇像密集的流弹在教室里穿梭。周臆歧纹丝不动。
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抵到摊开的化学课本上。那些属于“圈子”内的交流，对她而言如同异国的语言。她没有可交换的笔记，没有可供讨论的难题，她的战场，在所有人视线之外。
前排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兴奋地低声议论着新来的实习英语老师多么英俊时髦，声音像细碎的鸟鸣，却清晰地钻进周臆歧的耳朵。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手指摸索着伸进书包侧袋，掏出一副用旧了的、海绵体已经发硬变形甚至有些发霉的泡沫耳塞。她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它们塞进耳道。劣质橡胶摩擦耳道的刺痛感传来，外界的声音被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沉闷的鼓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需要的不是清晰，而是隔绝。
这微弱的屏障，是她在这片喧嚣的海洋里，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方勉强能喘息的礁石。她伏在“城墙”后，像一个孤独的守夜人，守护着无人知晓、也无人觊觎的微小火种。
数学课。
老李头稀疏的头顶在讲台灯光下泛着油光，唾沫星子随着他激昂的讲解激情四射。
讲到一道关于立体几何的经典难题时，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语气带着点怀念：“这道题啊，刁钻！思路要打开！当年我在省城培训，见过一本老资料，《几何变换精要》，绝版货了，里面有个解法，那叫一个巧妙！啧啧，现在市面上那些资料，都差点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