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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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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洗碗。” 她的声音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来,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说完,她不再理会身后母亲陡然拔高的、带着哭腔的“你站住!”和周天宝歇斯底里的咒骂,径直走向厨房,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冰冷的水龙头被拧开,油腻的脏碗碟再次堆满了水槽。
她机械地拿起抹布,挤上洗洁精。刺鼻的气味包裹了她。她用力地、近乎麻木地刷洗着碗壁上凝固的油污,动作幅度很大,水花四溅。
水流声哗哗作响,冰冷刺骨。油腻的泡沫迅速堆积,淹没了她的手腕,也淹没了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荒凉和冰冷到极致的嘲讽。家人的狂喜、算计、嫉妒、暴力……如同一场荒诞至极的闹剧。
而她,这个刚刚在冰冷的战场上赢得一场惨烈胜利的士兵,回到“家”中,得到的“奖赏”,却是更深的盘剥、更恶毒的诅咒和这永远洗不完的、肮脏的碗碟。
酸涩,早已不足以形容。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血腥味的、对整个世界规则的巨大荒诞感和冰冷的疏离。
她用力刷洗着,仿佛要将这荒诞的“价值”烙印,连同这令人作呕的油腻,一起从灵魂深处狠狠搓掉。
深夜。万籁俱寂。
寒风在废弃锅炉房破败的窗洞间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没有月光,只有远处路灯一点昏黄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室内堆积如山的废弃桌椅和杂物的狰狞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尘土味和一种陈年的、冰冷的死寂。
周臆歧蜷缩在角落里那块相对干净的空地上,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
这里比教室更冷,更黑,更像个坟墓。
她紧紧抱着那个磨破边的旧书包,像抱着唯一的浮木。
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和疲惫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胃部的绞痛从未停歇,此刻在寒冷和死寂的催化下,更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反复搅动、攥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锐痛。
白天发生的一切——办公室的冰冷质询、老师们复杂的眼神、布告栏前指指点点的议论、家里那场歇斯底里的荒诞剧、周天宝砸碗时飞溅的瓷片、父母眼中那赤裸裸的算计……
所有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极度的疲惫和孤独的催化下,疯狂地冲垮了她用钢铁意志构筑的堤坝。
委屈?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口鼻。
愤怒?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流咆哮。
不甘?像毒藤缠绕着心脏。
还有那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孤独。
没有人。
没有任何人。
老师?那是权威的审视。
同学?那是漠然或猜忌的视线。
家人?那是抽血的蚂蟥和暴戾的仇敌。
世界如此之大,却只有她一个人,被遗弃在这冰冷刺骨的黑暗里。
陈默?那盒躺在脚边的廉价VC片,是唯一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却更反衬出这无边的寒彻。
黑暗像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包裹着她,吞噬着她。
它不似人间的目光那般充满评判、索求或恶意。它只是沉默地存在着,无边无际,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它不会质问她为何进步神速,不会算计她未来的工资,不会嫉妒她撕裂了“天命”的假面,更不会用瓷碗砸向她。
它只是沉默地接纳了她所有的狼狈、脆弱、不堪和那几乎要撑爆胸腔的、无处宣泄的巨大痛苦。
一直紧绷的、如同拉到极限弓弦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承受不住这内外交加的、巨大的压力,彻底崩断了!
没有声音。没有哭喊。
只有瘦小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她猛地将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蜷起的膝盖里,双臂死死地环抱住自己,形成一个绝望的、自我保护的姿势。肩膀开始无声地、剧烈地耸动!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那层冰封的堤坝,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校服裤料,留下大片深色的、冰凉的湿痕。
泪水滚烫,流过冰冷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痛。
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破碎而短促,很快又被她死死咬住的手臂堵了回去。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绝望,在死寂的黑暗里无声地弥漫。
黑暗,这永恒的、沉默的“盟友”,只是无声地包裹着她,吞噬着她的颤抖和泪水。
它不给予安慰,不施以援手。
它只是存在。
在这绝对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孤独里,它成了唯一不向她索取、不向她倾轧的存在。她将自己彻底交付给这无边的黑暗,像一个终于找到归处的、伤痕累累的游魂。
在这片废墟的怀抱里,在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绝望中,她用无声的泪水和身体的颤抖,完成了一场只有黑暗见证的、孤独至死的哀悼。
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冰层下的跋涉仍将继续。
但此刻,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她允许自己彻底崩溃,成为这无边寒夜里,一具无声颤栗的、被泪水浸透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