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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完美素描 ...

  •   艺术节前两周,排练室里的空气像被点着的火药。

      "灯光必须跟着节奏走!"我第三次对灯光组的学弟强调,"副歌部分全部转成蓝色,明白吗?就像——"

      "就像宇宙爆炸。"柯瑾的声音从后排传来,他低头在流程表上写着什么,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但校规第15条规定,舞台灯光不得超过2000流明。"

      我抓起一瓶矿泉水灌了大半瓶:"这是艺术,不是物理实验。"

      "物理也是艺术。"柯瑾推了推眼镜,"爱因斯坦说的。"

      "他明明说的是'上帝不掷骰子'。"我故意把瓶盖弹到他面前。

      柯瑾精准地接住瓶盖,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纸巾上。自从上周排练开始,这个完美主义者每天都会提前半小时到场,把矿泉水按品牌分类摆好,甚至在谱架上贴了"请勿放置饮料"的警示贴。

      "四分三十秒的版本改好了吗?"他头也不抬地问。

      我从包里抽出皱巴巴的乐谱,上面沾着疑似关东煮的油渍。柯瑾接过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还是小心地抚平卷边,用回形针固定好。

      "第三小节转调太突兀。"他指着某处铅笔标记,"像突然踩刹车。"

      "因为你要砍掉前奏。"我凑过去看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原版有月光渐渐亮起来的感觉......"

      柯瑾突然僵住了。我的鼻尖离他耳垂只有两公分,能看清他耳廓上细小的绒毛在灯光下变成金色。他喉结动了动,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

      "可以加十秒引子。"他声音有点哑,"但必须在18:05前结束。"

      "成交。"我伸手想拍他肩膀,他条件反射般躲开了。这个反应让我莫名烦躁,"喂,我有那么可怕吗?"

      柯瑾的钢笔在纸上洇出一个小墨点。他盯着那个黑点看了很久,像在研究什么重要课题:"不是可怕,是......"

      "祁阳!"方雯的声音从门口炸响,"琴房给你空出来了,现在去练!"

      我抓起乐谱落荒而逃,却在门口撞见学生会副主席张晓。她抱着厚厚一叠宣传单,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只闯进瓷器店的犀牛。

      "主席,"她绕过我走向柯瑾,"校长说要加个教师合唱......"

      琴房的门隔绝了所有噪音。我重重砸在琴凳上,手指自动找到《星轨》的第一个音符。弹到第三遍时,才发现自己擅自把柯瑾说的"月光渐渐亮起来"加进了改编——左手持续的低音像夜色,右手渐强的琶音是缓缓升起的月亮。

      琴房门被轻轻推开时,我正在修改转调部分。柯瑾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纸杯。

      "红茶。"他把其中一杯放在谱架上,"可以保护嗓子。"

      "我又不唱歌。"我接过杯子,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指甲。

      "但你说了一下午话。"柯瑾靠在钢琴边,目光扫过我的乐谱,"这个版本好多了。"

      红茶香气在狭小的琴房里弥漫。我注意到柯瑾的袖口沾了一点红色颜料,在他一丝不苟的着装上显得格外突兀。

      "你画画?"我指着那抹红色。

      柯瑾猛地缩回手,差点打翻茶杯:"只是......课外活动。"

      "什么画?油画?水彩?"

      "素描。"他声音轻得像羽毛,"但画得很糟。"

      这个坦白来得太突然。我张着嘴,看着明德高中最完美的学生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鞋尖,睫毛在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让我猜猜,"我转着茶杯,"柯大主席不允许自己有'不擅长'的事情?"

      柯瑾的耳朵红了。他放下茶杯的动作很重,茶水溅到琴键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天啊这年头谁还用手帕?——仔细擦干了每一个黑键和白键。

      "每周三下午四点,"他背对着我说,"北楼403空教室。"

      说完这句话,他像被自己吓到似的快步离开,连红茶都没拿。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外面传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闷响,然后是柯瑾小声的咒骂——原来优等生也会说"该死"。

      周三下午3:50,我蹲在北楼403教室的后门,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柯瑾端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精装素描本。他握笔的姿势像在写书法,每画几笔就皱眉擦掉,如此反复了二十分钟,本子上除了橡皮屑什么都没留下。

      我推门进去时,他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迅速合上素描本:"你怎么——"

      "今天周三。"我拖过旁边的椅子反着跨坐,下巴搁在椅背上,"让我看看有多糟?"

      柯瑾的手紧紧按着素描本,指节发白。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阴影,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像要哭了。

      "就......"他慢慢翻开本子,"别笑。"

      纸上是一团模糊的线条,隐约能看出是个人形,但比例完全失调,头大身子小,像外星人。我凑近看时,闻到素描本上淡淡的薰衣草味——他竟然给本子也喷了香水?

      "这是谁?"

      "大卫像。"柯瑾声音闷闷的,"美术教室那个。"

      我憋笑憋得肚子疼:"我以为是被卡车压过的雪人。"

      出乎意料,柯瑾居然笑了。很浅的一个笑容,像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但确实是个笑容。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从小就这样,"他指着素描本,"我能背出所有骨骼肌肉名称,但画出来就像土豆。"

      "教你个秘密。"我抓过他的铅笔,"画画不是思考,是感受。"

      柯瑾的手比想象中温暖。我引导他的手指放松,教他用整个手臂而不仅是手腕发力。他的呼吸喷在我耳畔,频率比平时快。

      "像这样,"我在纸上画了条流畅的弧线,"想象笔尖在跳舞。"

      柯瑾尝试模仿,画出来的线还是歪歪扭扭,但比之前好多了。他专注时舌尖会不自觉地顶住上颚,在左脸颊鼓起一个小包。

      "为什么突然学素描?"我问。

      铅笔尖断了。柯瑾从笔袋里拿出削笔刀,动作慢得像在拖延时间:"医学院入学考试有美术加试。"

      "你想学医?"这倒是新闻,"不是要继承家业吗?"

      削笔刀在木质桌面上留下一道细小的划痕。柯瑾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只是......备选方案。"

      我没有追问。窗外传来足球场的欢呼声,某个班级正在上体育课。柯瑾重新开始画画,这次他画了个勉强能辨认出的苹果。

      "进步神速啊柯同学。"我吹了声口哨,"要不要考虑艺术节加个节目?'学生会主席的处女素描展'?"

      "祁阳。"他突然连名带姓叫我,"你为什么会转学?"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浇下来。我下意识摸左手腕的疤,那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我爸嫌我太吵。"

      柯瑾的铅笔停在纸上。他抬头看我,目光清澈得像能直接看到我心里去:"真的?"

      "假的。"我咧嘴一笑,"其实是我炸了化学实验室。"

      我们同时笑起来。柯瑾的笑声很轻,像风吹过风铃,但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笑。阳光移到了他的素描本上,照亮了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涂鸦——一颗被箭射中的心,画得歪歪扭扭,但能看出很用心。

      "哇哦,"我指着那个涂鸦,"柯同学有暗恋对象?"

      柯瑾啪地合上本子,耳朵红得能滴血:"只是......练习图形!"

      "让我猜猜,"我扳着手指数,"学生会的张晓?啦啦队的刘雯?还是——"

      "都不是!"他慌乱地收拾画笔,差点打翻笔筒,"而且我根本不打算谈恋爱,大学前都不......"

      "知道知道,'影响学习'嘛。"我学着他平时严肃的语气,"柯氏家训第三条?"

      柯瑾突然安静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素描本,手指轻轻抚过封面:"我父亲说,不完美就是失败。"

      这句话像块石头沉进胃里。我抓过他的素描本,在最新一页画了个夸张的卡通头像——乱蓬蓬的头发,圆眼镜,还有标志性的扑克脸。

      "看,"我指着画像,"不完美,但很柯瑾。"

      他盯着画像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生气了。然后他慢慢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真皮日程本,小心翼翼地把画像撕下来,夹在了"重要事项"那一页。

      "谢谢。"他说得很轻,但足够清晰。

      放学铃响了。柯瑾看了眼腕表——他连看表的动作都像经过精确计算——突然说:"今天不急着回家。"

      "啊?"

      "你上次说的关东煮,"他低头收拾画笔,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买一送一活动还在吗?"

      便利店的灯光比学校温暖。柯瑾坚持用湿巾擦桌子才肯坐下,但破天荒地选了最辣的咖喱味。我们并排坐在玻璃窗前,看着夕阳把教学楼染成橘红色。

      "艺术节海报,"他突然说,"能不能用星空的主题?"

      我咬着鱼丸含糊不清地问:"不是你否定了张晓的'青春飞扬'方案吗?"

      "太俗气。"柯瑾小口啜饮热可可,上唇沾了一点奶油,"而且......"

      "而且?"

      "星空更适合你的曲子。"他说得很快,像在承认什么羞耻的事。

      回学校的路上,柯瑾的手机响了三次。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按掉,眉头皱成疙瘩。第四次响起时,我忍不住问:"不接吗?"

      "父亲。"他简短地回答,最终还是接了起来,"是的,我在学校......不,没有耽误学习......艺术节是学生会职责......"

      他的背一点点弓起来,像有看不见的重物压在肩上。通话结束后,柯瑾站在路灯下很久没动,影子被拉得很长。

      "嘿,"我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下周素描课继续?"

      柯瑾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嗯。"

      艺术节前一周的彩排,我的《星轨》被安排在最后。柯瑾站在控制台旁,亲自调试灯光效果。当钢琴声响起时,整个礼堂的灯光渐次熄灭,只留下一束蓝光打在舞台上,像真正的月光。

      弹到一半,我抬头看向控制室。柯瑾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我画的那张卡通画像,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灯光映在他的镜片上,像两颗小小的星星。

      那天晚上,我发现自己的日程本上多了一行字:"周三16:00 素描课——带彩铅(36色)"。字迹工整得像是要刻在石碑上,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笔画僵硬得像是第一次尝试。

      我对着那行字笑了很久,久到妈妈来敲门问我是不是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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