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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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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集合哨比往日更急,像根鞭子抽在人身上。
秦遇跟着队列往操场走,脚步刚踏出门槛,就听见隔壁通道传来一阵更密集的脚步声——是男监区的人。
隔着一道铁丝网,她看见另一队穿着同样灰蓝色囚服的身影,步伐更沉,队列却更整齐。有人抬头时,目光越过铁丝网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像秃鹫盯着猎物。
“低头!” 身旁的李静低声提醒。
秦遇迅速垂下眼,盯着脚下的水泥地。这是监狱的规矩之一:男女监区的人相遇时,不许对视,不许交谈,甚至连抬头都是禁忌。
铁丝网不高,却像道无形的墙,把两个世界死死隔开。但偶尔,风会带来对面的声音——粗哑的笑骂,或是狱警更严厉的呵斥。
操场中央的旗杆下,赵兰正站在那里清点人数。她是女监区的管教,总是穿一身熨帖的警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比那些厉声呵斥的男狱警更让人不敢懈怠。
“都记清楚了,” 赵兰的声音不高,却能穿透清晨的嘈杂,“第一,劳动时间不许交头接耳,完不成定额的,取消放风时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队列:“第二,男女监区严格分离,无论是劳动、放风还是就医,谁要是敢越过警戒线半步,按违规处理,关禁闭。”
秦遇想起昨天在车间,听见两个女犯偷偷议论——前阵子有个男犯试图在放风时扔纸条给女监区的人,被发现后关了半个月禁闭,出来时整个人瘦脱了形。
“第三,” 赵兰继续说,“私藏物品、传递消息、打架斗殴……这些不用我再重复后果。” 她的目光落在队伍末尾,那里站着几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女人,“有些人别以为自己在这里待得久了,就能钻空子。”
训话结束,队伍分成两拨,女犯往东边的缝纫车间走,男犯则被带往西边的汽修厂和木工房。
经过铁丝网时,秦遇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天在走廊里撞见的少年。
他走在男队里,比周围的人都要瘦些,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根倔强的竹竿。不知被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他猛地转头,眼神里又燃起那股熟悉的戾气。
几乎是同时,一个男狱警的呵斥声炸响:“看什么看!排头兵都敢乱瞟?”
少年迅速低下头,脚步却乱了半拍,差点踩到前面的人。
秦遇收回目光,心脏莫名跳了跳。
到了车间,李静坐在她旁边踩缝纫机,“哒哒”声里忽然插了句:“刚才那小子,是上个月进来的,听说为了护着家里人动的手。” 她的视线没离开布料,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性子烈,进来没几天就跟人打了两架。”
秦遇捏着布料的手指紧了紧,没接话。原来他是为了家里人。这个念头闪过,又很快被缝纫机的声响盖了过去。
中午吃饭时,食堂里鸦雀无声,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男女监区的人分坐两边,中间隔着两名狱警,像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秦遇刚拿起馒头,就看见斜对面的胖姐朝男监区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一个高壮的男犯心领神会,假装掉了筷子,弯腰时飞快地往桌底塞了个东西。
等男犯离开后,胖姐身边的人趁着收拾碗筷,迅速把那东西揣进了怀里。动作隐蔽,却没逃过秦遇的眼睛。
“别看。” 李静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那是她们的路子,沾不得。”
秦遇低下头,咬了口馒头。干硬的面粉在嘴里摩擦,像在嚼沙子。
她忽然明白,这座监狱的规矩,从来不止写在墙上的那些。
铁丝网隔开的不仅是男女,更是明里暗里的生存法则——有人守着规矩苟活,有人钻着空子牟利,有人用拳头捍卫自己的领地,有人靠示弱换取片刻安宁。
而她和那个不知名的少年,都只是这巨大规则里,微不足道的棋子。
放风时,秦遇又在铁丝网边看到了他。
放风时的骚动比往常更凶。
秦遇刚走到操场边缘,就听见铁丝网对面传来震天的吼声,夹杂着沉闷的撞击声。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男监区那边围了一圈人,拳头挥得像雨点,而被围在中间的那个身影,瘦得像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却偏生像头被惹急的野兽,不管不顾地往人堆里撞。
是那个少年。
他胳膊被人拧着,脸却使劲往前凑,牙齿咬得咯咯响,嘴角破了道新口子,血珠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灰蓝色的囚服上,像绽开的深色小花。明明被两个人摁着,他的腿还在不停地踹,鞋跟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眼神里烧着野火,疯得不管不顾。
“反了天了!” 男狱警的警棍敲在铁网上,发出“哐当”巨响,“都给我住手!姜风野!你还敢动?”
少年像是没听见,趁摁着他的人分神的瞬间,猛地挣脱一只手,一拳砸在旁边人的肋骨上。那人力道一松,他顺势往旁边一滚,爬起来时手里不知多了块碎砖块——大概是从操场角落的土堆里刨的。
“你他妈还敢拿东西?” 被打的人骂着扑上去。
秦遇的呼吸骤然停了。她看见少年把砖块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仿佛那不是块石头,而是能救命的刀。他没往后躲,反而迎着对方的拳头冲上去,用尽全力把砖块往那人背上砸。闷响过后,那人踉跄了一下,少年眼里的疯劲更盛,又要举砖再砸。
“你是真想蹲一辈子禁闭?” 老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去,声音比平时沉了八度,手里的电棍亮了亮。
少年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松手,砖块依旧举在半空,肩膀剧烈起伏,像头刚跑完百里的野狗,吐着粗气,眼神里全是“谁拦我我就跟谁拼命”的狠劲。
周围的人都被他这股不要命的架势镇住了,连狱警都皱紧了眉。
秦遇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嵌进去。她见过这种眼神,在那个雨夜,她自己的眼睛里大概也是这样的——不是不怕,是知道怕也没用,索性把自己逼成疯子。
僵持了半分钟,老魏忽然放缓了语气:“你妈托人带了信来,想不想看?”
少年的肩膀猛地一颤。
就这一瞬间的恍惚,老魏快步上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砖块,反手将他胳膊拧到背后。这次少年没再挣扎,只是脖子还梗着,像只被掐住脖子却不肯闭嘴的公鸡,嘴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眼神里的野火慢慢低下去,却没熄灭,只是藏得更深了。
“带走!” 老魏厉声说。
两个狱警架着少年往禁闭室走。他被拖得踉跄,却依旧梗着脖子,路过铁丝网时,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扫过刚才打他的每一个人,最后,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秦遇这边。
那眼神太凶,太疯,带着血的腥气和没烧完的戾气,像头受伤的狼在扫视围观的猎物。
秦遇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少年却像没看见她,眼神飞快地掠过去,继续盯着那些人,直到被拖进走廊,消失在拐角。
“疯批一个。” 旁边有人啐了一口,是胖姐,她刚才看得津津有味,“上次就为了别人骂他一句‘没人要的野种’,拿开水泼人家,这次又为这点破事拼命。”
李静拉了拉秦遇的胳膊:“别看了,这种人,离远点。”
秦遇没动,目光还落在铁丝网对面那滩没擦干净的血迹上。
她想起少年刚才攥着砖块的手,想起他即使被摁着也不肯弯的腰,想起他眼神里那种“要死一起死”的疯狂。
这不是怂不怂的事。
这是被逼到绝路时,用命往出闯的野。
就像野草,被石头压着,宁肯把根须往石缝里钻,把自己拧成歪脖子,也不肯蔫蔫地烂在地里。
放风结束的哨声响起,秦遇跟着人群往回走。经过铁丝网时,她脚步顿了顿,看见老魏正蹲在地上,用脚碾着那滩血迹,动作很重,像在踩灭什么没烧完的火星。
风从铁丝网的缝隙里钻过来,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秦遇裹紧了身上的囚服,忽然觉得,这座监狱里最可怕的,或许不是规矩,而是这种烧不尽的野——它能让人在绝境里站直,也能让人一头撞进更深的黑暗里。
秦遇移开视线,走到操场角落。风吹过铁丝网,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她想起赵兰说的话——“在这里,规矩就是命”。
可命这东西,有时候比规矩更硬。就像那个不肯低头的少年,就像她自己,明明知道该藏起所有棱角,却总在某个瞬间,忍不住露出点尖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