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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金笼夜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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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诊所门口停着车。
  它面积不大,装修得很敞亮,透明的玻璃门是黑色的塑料把手,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吧台。
  比起心理咨询室,更像是一间咖啡厅吧。
  但它米黄色的招牌,是确凿无疑地显示着[竹笙心理诊所]的名字的,底下一行小字是[心理咨询、辅导和治疗]。
  宁恋隔着一段距离观察。内部的壁纸也是柔和的米黄,色调很统一。
  咨询台的桌面摆着两台指示灯闪烁的电脑,休眠状态,用来录入信息。一模一样的机子,其中一台应该是备用的。
  宁恋到这里,是来寻找长期治疗她的医生孟竹笙的。幻觉加深了,她需要获取帮助。
  孟竹笙是她出国时期在线上结识的心理学名医。两人通过视频聊天。
  回来之前,孟医生给了她诊所的地址,恰好和姜家祖宅在同一个城市,就是繁华的首都。
  一下飞机,宁恋就按图索骥地来了。位置不偏僻,但位于街道尽头的目的地就是给人一种世外桃源般纷扰尽消的感觉。
  “选址很合适。”宁恋呢喃。
  停着的小汽车应该是那个人的代步工具吧。
  越过汽车,诊所门口贴着介绍海报,蓝纸黑字地写着本所专家孟竹笙的功绩,还配有巨幅的专家照片。
  在视频里见过千百次的脸让宁恋觉得有些安心。[擅长区域:精神科全领域]和[治愈率:高达80%]的描述又让她颇感有趣地微抿嘴唇。
  “还是很擅长自吹自擂。”
  她得出结论。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诊所员工只有一个人,海报也是那家伙亲手设计的。
  她走进去,前台没有人在。
  但店门开着,大厅也有监控摄像头。
  宁恋环顾四周,就听到叫号广播在呼唤她的名字:
  “是宁小姐吗?请进1号房间。”
  声音在引导她。
  电波的载体将熟悉的音色扭曲得略微失真,但能够听出来是认识的人。
  她推开咨询台左侧的那扇门,走进1号,轻声问:
  “孟医生,是你在说话吗?”
  屋子里很黑,没有开灯。
  孟竹笙就站在屋子的另一侧,一身白大褂在暗色中微微透出些白。她的眼镜框有反光。
  宁恋找到开关,把灯打开了:
  “故弄玄虚有利于您治疗患者吗?”
  这句话有点打趣的意味在。
  她们算是认识三年的熟人了,交流起来百无禁忌,是很随性的相处模式。
  “那倒不是。上一位访客太过难缠,把我的精力吸干了,我就在黑暗中站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
  孟竹笙笑了笑,清秀的脸上眼眸眯起,没有涂唇彩的唇是近乎于白的淡粉色。
  “这算是背后议论患者吗?”
  “你又不知道我说的是谁。好了,关上门,拉一把椅子坐下吧。你是飞了老远回来的。时差受不受得了呢?”
  以日常生活为切入点,孟竹笙很自然地将宁恋带入对话的节奏。
  宁恋坐下了,椅子腿包裹着软软的橡胶套,拉动的时候不会发出噪音:
  “我在飞机上睡过了。”
  “飞了很久吧?一直在睡吗?”
  孟竹笙问。
  按照国内时间来算,宁恋乘坐的是昨夜的飞机,但在她本人的视角,是下午出发,天色很亮:
  “不,等天黑了我才睡的。窗外的昼夜变换非常美丽。只是飞过一片云层,万丈霞光就暗下去,变成静谧朦胧的灰褐色。”
  随着轻快的交谈,宁恋放松下来。她闭上眼睛,回忆飞机舷窗外瞬息万变的景色。
  一边是橘红的日落;
  一边是深蓝的夜幕。
  光与暗的分界线将世界切割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太阳向地平线下坠,余晖穿过大气层,散射出层次鲜明的灿金色、橙黄色、粉紫色……
  那就是晚霞了。
  晚霞让她想起舞台上绚烂的七彩灯光。
  光芒笼罩着她。
  她和另一个人在演唱。
  高亢的和声是她唱的,搭配另一道低沉的女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
  [我想得太远了。]
  宁恋按了按眉心,睁开幽深的绿眸。
  *
  “日落之后就是极致的黑夜了,但是没过多久,到了城市,下方会灯火通明的。”
  以这句话为终点,患者结束了时差的话题,眼神示意孟医生可以聊点别的了。
  孟竹笙会意:
  “走之前是自己收拾的行李吗?”
  “是雇的佣人代为收拾的。她是我请的第一位家佣,很负责任,我在国外一直雇佣她,没有变过。但是这次回来,就不会回去了。所以把她的工资结清了,她好像很伤心。”
  孟竹笙两腿交叉,很悠闲地往后一倒,力的作用使椅子连带着往后挪了挪:
  “伤心?她是拿工资的,还会有下一份工作。你相信她对你有深厚的感情?也许只是你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到她身上。”
  宁恋惊讶地停顿,沉吟片刻承认了她的指摘:
  “嗯,我比较恋旧。仔细一想,其实她的脸我不太记得。我是怀念不会变动的人事,把她作为一个永恒的符号看待了吧。”
  “哦?连脸都不记得吗?那你确定她不是你的臆想吗?”
  “我不确定。她可能不是真实存在。就像此时此刻,我觉得你可能也是我幻想出来的角色。”
  两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很胡来的东西。糟糕的是,宁恋不会对医生说谎。
  孟竹笙来了兴致,直起身子:
  “症状是加重了哎。话说,如果我是幻想,算是你的第二人格吗?”
  “很有意思的说法。可以那么想吧?……医生,你抓到了漂亮的鸟,精心地关在笼子里。”
  “我没有养鸟。”
  “是吗?”
  宁恋摊开手掌,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掌心。
  她没有摆脱那个舞台,那份灯光。潜意识里她还在想。无论表面上在聊什么,兜兜转转都会绕回来。
  她想到灯光突然黑下去,舞台就会变成寂静的囚笼,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观众的身影。
  她和队友被困在那里。
  非常近的距离,她们能看清彼此的眼睛。
  然后枫蓝烟会唱歌。
  就像在笼中叫声清脆的小鸟。
  漆黑的笼子配不上她的天籁之音。如果是金笼,就有资格成为美丽夜莺的居住之所……
  “被囚笼关押的小鸟,可不是什么无害的意象。你心底压抑着某种需求。某种很有攻击性的需求。”
  孟竹笙说。
  1号房间忽明忽暗。
  不是,是宁恋在想忽明忽暗的舞台。
  她抬起头,强迫自己忘掉那些:
  “抱歉,是我刚见过前妻的缘故。我们曾经很要好,我觉得她依靠我,我也会保护她。她的歌声空灵缥缈,比夜莺还要迷人。我偶尔会幻视她是我豢养的鸟雀,只为我一人献唱……”
  “看来,你的黑暗面是对她的占有欲。”
  “嗯,以前的我称得上一句无害,现在的我是隐藏的魔女也说不定。”
  有着高深舞技的宁恋,曾被溢美之词侵染了心灵,真的以为自己是控场的女王,具有守护脆弱公主的能力。
  人总会成长的。
  她意识到她没有强大的力量,只有胸腔中呼之欲出的破坏性。
  那份破坏性是对外界的冲动,也刺伤着她本身。
  将毁灭的欲望压下,安于现状,她就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空心人。
  [不必再痛苦了。]她对自己宣布。
  但她的另一面在躁动。
  第二人格是否真实存在呢?
  “别那么诋毁自己。”孟竹笙安慰她。“每个人都有黑暗面。你没有第二人格,也不是破坏性很强的魔女。你只是思念她,可以适当增加和她的接触。”
  “不了。我会伤害到她,她也会伤害到我。她不是需要保护的公主,我也不是能够保护她的女王。我和她都是普通人,太容易令彼此痛苦了。”
  宁恋不想再说了,但她不得不说。吃了吐真剂一般,她在心理医生的面前剥开伪装,倾吐着内心深处的黑泥。
  三年间养成的习惯,让她把孟竹笙当成守口如瓶的垃圾桶。
  孟竹笙吸收着她的负面情绪,将安静与平和反馈给她。
  她无法阻止自己对她敞开心扉。
  “你在责怪自己无能为力?看到了金笼夜莺是吗?你觉得你一度束缚了你的前妻,无法给出补偿,然后你将她放生了,又觉得不安。这不是攻击性,是自卑感。”
  孟竹笙逐渐了然,一语道破天机。
  宁恋陷入沉默。
  她说过,她有时会失去判断力。
  孟医生是对是错?
  她如何得知呢?她对自己已是一无所知了。
  孟竹笙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说话?不积极配合可不行。康复和稳固状态都不是医生单方面就能达到的效果。患者也要出力。”
  宁恋把随身携带的药瓶拿出来了,注视着贴着白色纸皮的瓶身,让自己保持镇定。
  孟竹笙向她伸出手,不是抢夺,是很温和地规劝:
  “交给我吧。我给你换个效果不那么强的方子,你可以长期吃。你不是总担心强效药太过烈性,会夺走你的思考吗?”
  “不用换,我也不能吃。”
  宁恋把药瓶收回口袋。
  “为什么不能?它是有作用的,是久经考验的治疗流程的一部分。”
  孟医生不理解患者对药物的戒备,是被害妄想吗?
  “就是不能。我也不需要它。陪我聊天就好了,听我说。”
  宁恋并不抗拒就医。
  但她不喜欢影响神智的药物。
  古板守旧的家族,也不会允许掌权者是一位只能依靠西药维持正常思考的废物。
  只是简单的不喜欢而已。
  她也是。姜家也是。
  她不想花费工夫说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
  孟竹笙耸耸肩膀,把话语权传回给她,就像踢一颗皮球:
  “好吧,我会遵守保密义务的,我们签了合同,你大可不必怀疑我口风不严。”
  轮到宁恋发言了。
  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
  张了张嘴,她什么也没有说。
  大脑空白,偶尔,她就是会无话可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