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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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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行李箱
凌晨三点,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防盗网的格子,在地上投下细碎的亮斑。
如常蹲在行李箱前,指尖划过一本磨掉角的专业书——那是他大学时最爱的课本,封面上还写着“期末必过”的涂鸦。
他把书塞进箱子,又摸出钱包里的合照:父亲站在左边,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母亲站在右边,头发被风吹得乱翘。
他用指腹蹭了蹭照片上母亲的脸,喉咙发紧。
“咔哒。”抽屉被拉开,他拿出一张方格信纸,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才写下:“爸,妈,我出去走走,别担心,等我想明白了就回来。”
字迹歪歪扭扭的,他揉了三张,才勉强写出这行字。其实他知道,这张纸条根本骗不了人。
母亲那么细心,明天一早就会发现他的行李箱空了;父亲虽然话少,但他昨晚看自己的眼神,分明藏着担忧。
他们会急,会到处打电话问同学,会在夜里睡不着觉——就像他每次晚归时,客厅总亮着的那盏灯。
可他实在撑不住了。抽屉里的简历像块巨石压在他心上,老姨家饭桌上的沉默像根刺扎在他喉咙里,父母那句“慢慢来”,更是重得他扛不动。
他把纸条压在客厅的茶几上,旁边放着他攒了半年的零钱罐——里面是他兼职发传单攒的钱,不多,只有三百多块。
收拾完行李,他轻轻拉开门。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坏了多久,忽明忽暗的,照得台阶像一道道模糊的坎。
他提着行李箱,每走一步都放轻力气,生怕惊醒邻居,更怕惊醒睡在里屋的父母。
关门时,他特意把锁舌慢慢推进去,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哒”。
站在楼道里,他回头望了望那扇熟悉的门,门楣上还贴着去年过年时他贴的福字,边角已经卷了起来。
“对不起。”他对着门轻声说,声音被楼道的风卷走,“但我得喘口气,真的。”
他转身下楼,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台阶,发出“轱辘轱辘”的轻响,在寂静的凌晨里,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没有目的地的车票长途汽车的引擎“突突”地响着,像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
如常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风景正一点点褪去熟悉的轮廓——先是家附近的菜市场,接着是他读了三年高中的校门,最后连街道两旁的梧桐树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目的地一栏写着“下一站”。
昨晚从家出来后,他在汽车站晃了半夜,直到售票员问“去哪”,他才脱口而
出:“随便,能走就行。”
汽车猛地拐了个弯,他的肩膀撞在窗玻璃上,疼得他皱了皱眉。
邻座的大叔已经打起了呼噜,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沾湿了胸前的衣襟。
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和泡面味,混杂着窗
外吹进来的尘土气息,浑浊却自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了一下,是母亲的来电。他盯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直到屏幕暗下去,变成一片漆黑。
没过几秒,又亮了,这次是父亲的号码。接着是表姐、堂弟...未接来电的红色数字像野草似的疯长,从1变成5,再变成10。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背包最底层。不是不想接,是不敢。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自己在一辆不知道开往哪的汽车上?说自己连明天住哪都不知道?还是说,他其实根本没勇气面对他们期待的眼神?
“师傅,前面停一下!”一个背着蛇皮袋的大妈站起来,嗓门洪亮。
汽车缓缓停下,大妈提着袋子下去,脚刚落地就朝着路边的庄稼地跑,大概是憋坏了。
如常望着窗外。田野一望无际,绿油油的玉米秆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远处的村庄像撒在地上的棋子,零星几点。
天快亮了,东边的天空泛起淡淡的粉,像他小时候母亲涂的胭脂。
他突然很想问自己:要去哪?能找到什么?就算走得再远,难道就能躲开那些简历、那些期待、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责任吗?不知道。
汽车重新启动,引擎的轰鸣里,他轻轻叹了口气,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
玻璃上沾着一层薄灰,他用指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远方。
“等等吧,”他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就等等,让我缓缓。”
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起了他心里那点微弱的、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希望。
车站长椅上的面包
长途汽车在中途站停下时,日头正毒得发狠。
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汽油和尘土混合的味,呛得如常直皱眉。
他提着行李下了车,站台的遮阳棚破了个洞,阳光从洞里漏下来,在地上烫出个晃眼的光斑。
买水时,便利店的冷气扑了满脸,他顺手拿了袋最便宜的全麦面包——干硬,边缘带着点焦皮,像他此刻的心情。
站台的长椅被晒得滚烫,如常垫了张纸巾才坐下,撕开面包袋时,塑料纸“刺啦”一声响,在空旷的站台上格外清晰。
他咬了一口,面包渣卡在牙缝里,干得他直咽口水。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站台,落在角落的槐树下。
一个穿橙色工作服的环卫工正蹲在那里,手里捏着个白馒头,另一只手戴着磨破了边的手套,时不时往馒头上抹点酱。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细,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青筋微微鼓起来。
馒头的热气混着酱香味飘过来,很淡,却像根线,猛地拽了拽如常的记忆。
“咱们不偷不抢,挣口饭吃不丢人。” 父亲说这话时,正蹲在老房子的门槛上,手里攥着刚领到的工地工资,钞票被汗水浸得发潮。
那天如常刚上大学,嫌父亲的工作“不体面”,噘着嘴不肯跟他去吃晚饭。
父亲没生气,只是把钱塞进他口袋,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哑哑的,却重得像块石头。
此刻看着环卫工低头啃馒头的样子,如常突然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他手里的面包还剩大半,干硬的口感突然变得难以下咽。
环卫工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露出被晒得黝黑的牙床。
他举起手里的馒头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
如常慌忙低下头,假装继续啃面包,却怎么也咽不下去。面包渣粘在嘴角,他用手背一抹,触到一片滚烫——是眼泪。
公园角落的棋盘
从车站出来,如常没再买票。他提着行李,沿着路边的树影往前走,走得脚底板发疼时,抬头看见一块掉漆的木牌:“城郊公园”。
公园的门没锁,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歪歪扭扭地立着,像豁了牙的嘴。
他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是草木的腥气,还有蝉鸣——“知了知了”地叫,吵得人心里发慌,又奇异地让人静下来。
路是土路,被人踩得结结实实,两旁的杨树长得很高,枝叶在头顶交缠,织成一片浓密的绿。
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行李箱的轮子碾过石子,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在安静的公园里格外清晰。
走到一片开阔的树荫下时,他停住了。
树荫里放着张石桌,桌边摆着个小马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马扎上,手里捏着颗象棋子,对着棋盘发呆。
棋盘是刻在石桌上的,沟壑里积着层薄灰。上面的棋子东倒西歪——“帅”被挤到了“象”的位置,“马”翻了个身,“兵”散落在楚河汉界两边,像打了败仗的逃兵。
老人捏着棋子,半天没落下,指尖在棋子上摩挲着,像是在跟它较劲。
过了会儿,他像是放弃了,把棋子随意地扔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滚到“炮”旁边,歪歪扭扭地停下。
如常站在几步外,看着那盘混乱的棋,突然觉得像极了自己的人生。
那些棋子本该各在其位,按规矩进退,可现在东倒西歪,找不着方向,就像他。
本该毕业、工作、扛起责任,却像个逃兵,连下一步该往哪走都不知道。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拖着行李箱,在离石桌不远的长椅上坐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手背上,暖烘烘的,却驱不散心里的凉。
陌生人的抬头纹
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公园里静得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如常盯着自己的鞋尖,鞋底沾着的泥块已经干了,裂开细小的纹路。
“年轻人,站着不累吗?”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带着种沉静的穿透力。如常猛地抬头,看见石桌旁的老人正望着他。
老人抬起头时,阳光恰好从叶缝里漏下来,落在他的额头上。
他的抬头纹很深,一道一道的,像被岁月的刻刀仔细雕琢过,阳光陷在纹路里,明明灭灭的,像藏着许多没说出口的故事。
“我……” 如常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跟着动起来,像湖面的涟漪。
他放下手里的棋子,指了指对面的石凳——那石凳上积着层薄灰,边缘有个缺口,像是被人磕掉的。
“坐吧。” 老人的声音很缓,带着点沙哑,“你的脚步比落叶还沉,踩在地上,我隔着老远都听见了。”
如常愣住了。他确实走得很慢,可自己都没察觉脚步有多“沉”。这老人像有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一句话就戳中了他心里那团化不开的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行李箱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石凳上有着浅浅的印子,硌得他臀部有点疼。
老人重新拿起棋子,却没落下,只是看着他:“看你的样子,不像来逛公园的。”
阳光又移了移,落在老人的手背上。他的手很粗糙,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点泥,却很稳,捏着棋子时,一点都不抖。
如常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却发皱的衬衫——这是他特意穿出来的“体面”,此刻在老人沉静的目光里,突然显得有些可笑。
“路过。” 他含糊地说。
老人没追问,只是把手里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路过也好,歇脚也好,坐下来喘口气,总比硬撑着强。”
他的语气很淡,却像一股温水,慢慢淌进如常心里。
石桌上的棋子还东倒西歪地躺着,老人没再碰它们,只是安静地坐着,像在等如常开口。
风又吹起来,卷起地上的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过石桌,落在如常的脚边。他盯着那片叶子,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不吐不快。
“我……对不起我爸妈。”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本不想对陌生人说这些,可声音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的声音发颤,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他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攥紧的手——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着白,手心里全是汗。
“我读了十几年书,” 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低,像怕被谁听见,“从小学到大学,他们省吃俭用供我,舍不得买件新衣服,舍不得吃口好的……”
说到这里,他的喉结猛地动了动,“可我呢?毕业了三个月,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暖烘烘的,却让他觉得眼眶发酸。
“他们总说‘慢慢来’,可我知道,他们心里急。” 他的声音开始发紧,像被什么勒住了,
“我妈夜里总睡不着,起来给我热牛奶;我爸假装去钓鱼,其实是怕在家待着,我看着心烦……”
他想说“我对不起他们的付出”,想说“我就是个废物”,可话到嘴边,却被一股涌上的热流堵了回去。
眼角先红了,像被泼了点胭脂,热辣辣的。他赶紧别过脸,假装看远处的树,可视线已经模糊了,树叶的绿变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石桌对面的老人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手里的棋子轻轻敲着石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像在为他的话打拍子,又像在给他时间,让他把那些说不出口的“对不起”,慢慢咽进心里,或者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