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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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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季望擦拭的动作顿住。
他缓缓转过身,深褐色的眼眸在逆着晨光的室内,清晰地映出陈棠此刻的状态,像一件刚刚被小心翼翼修复好、仍脆弱得一碰即碎的上好薄胎瓷器。
那张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惯常冷淡色泽的唇瓣都淡得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
唯一有颜色的是眼下那片浅浅的青影,像是上好的宣纸被不慎泼洒的淡墨渲染开来。那绝非仅仅是昨夜守护他的结果。
.....醒了。
陈棠抬头,那双总是澄澈如潭水的眼眸,此刻也像是潭水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缺乏神采,带着耗损过度的倦怠。
他牵起唇角,想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显得格外单薄。
“辛苦了。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又带着冰泉的清澈微凉,“做这些。”
清冷的声线里揉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季望沉默地点了下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只够他接收前半句的“辛苦”。
他的全部心神,已经迅速被陈棠面前那碗“失温”的早餐占据。深褐色的瞳仁收缩了一下,眉骨下方因疲惫而留下的阴影似乎更深了。
“你的异能是植物方向,”陈棠继续道,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微喘,“刚觉醒,力量不稳。这几天在家好好休养,别担心。”他看着眼前同样状况不佳的少年,放轻了语气,“感觉如何?”
季望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深褐的眼底像是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短暂的涟漪又迅速平复。
他几不可察地再次点头,依旧是一个极简的:“没事。”
然而,当他的视线再次扫过陈棠苍白得吓人的脸和那碗已经明显不再温烫的粥时,深褐色的瞳孔深处骤然凝聚起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甚至带着点少年人意气般的焦灼。
“陈棠组长,吃,”他的声音陡然低沉,如同带着重量压向桌面,将那盘豆沙小馒头又往陈棠面前推近了几毫米,“快凉了。”
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命令口吻。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陈棠的状态比昨夜异能反噬时还要糟糕。
这认知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他因为自身虚弱而竖起的最后一层冰壳,一股陌生的、近乎恐慌的怒意悄然升腾,为自己的疏忽,
也为陈棠此刻的脆弱。
昨夜陈棠为了压制他失控的异能力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比任何异能的冲击都更直接地撼动着季望内心那个冰冷的堡垒。
叮咚——叮——咚——
清脆如珠玉落盘的电子门铃骤然响起,打破了室内沉凝紧绷的空气。
几乎毫无延迟地,玄关厚重的智能锁应声解开,“咔哒”一声清晰的机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门无声地向后滑开一条宽窄适中的缝隙。
门外清冽的晨光涌入,将门口那道纤细的影子勾勒得更加清晰,边缘仿佛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那是一个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裹在一件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米白色羊羔绒连帽卫衣里,帽子兜罩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在额前和鬓角处露出几缕细碎柔软、如鸦羽般漆黑滑亮的碎发。
帽子宽大的前沿阴影下,一双形状异常圆润、正怯生生地往屋里张望。
她的双手正以一种极其用力的姿态,紧紧抱着一个通体透明、侧面印着流畅艺术体烫金字样logo的硬塑料蛋糕盒。
盒子顶部的透明盖下,精致得近乎奢侈的双层巧克力慕斯蛋糕如同橱窗里的艺术品。
餐厅这边,门锁“咔哒”声落下的瞬间,季望周身那股因陈棠虚弱而起的沉凝气息骤然收束、凝固,瞬间被一种更为沉静的警觉所替代。
他侧转过颀长的身体,深褐色的瞳孔在清晨室内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锐利如探照灯般精准地锁定向玄关入口处透出的那道光线剪影。
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肌肉在瞬间绷紧又悄然放松,如同一头年轻却饱经训练的兽类,从温顺切换到预备状态仅需一瞬。
他身上的少年气在这一刻被短暂地覆盖,只剩下审视评估的沉稳冷硬。
少女的目光几乎是循着食物最原始的本能,第一眼就捕捉到了餐桌旁那道熟悉单薄的白色身影!
她圆亮的黑眸瞬间溢出晶亮的神采。然而,这纯粹的喜悦之光仅仅闪过零点一秒,她的眼睫随即如受惊蝶翼般飞快颤动起来。
对于陌生男性的敏锐触角清晰地感知到了开放式厨房区域那尊犹如山岩般沉默矗立的“雄性生物”的存在!
季望即使只是沉静地站立在那里,对于拾衣那被深刻阴影覆盖的潜意识而言,本身就象征着一种巨大且潜藏威胁的“异类”。
那股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障壁,与陈棠身上洁净的气息形成了刺目的分野。
那双刚刚还盛满欣喜的墨玉瞳仁,在接触到厨房边那高大、沉默、带着无声威压感身影的侧影时,倏地收缩!
一种混合着惊诧、无措和源于灵魂深处的条件反射般的畏惧,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眼底的光。
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将怀里那个精美的蛋糕盒死死地搂抱得更紧,柔软的布料被她的指骨压迫出清晰的褶皱。
当季望完成转身的动作,将自己极具存在感的年轻身躯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玄关射入的明亮晨光下时,少女纤细的身体极其不易察觉地朝门框内侧紧贴了半分。
那条穿着洗得发白帆布鞋的腿也微妙地后撤了一点点。
她在退后?
不,更像是在寻求一堵坚固墙壁给予的后背支撑,尽管那门框无法真正保护她。
但她没有逃跑。只是将自己缩在那件过于宽大的卫衣里,努力减少“体积”,如同一片贴在墙角的叶子。
“拾衣?”
陈棠带着几分意外和明显升温的暖意声音响起,如同春阳破冰,瞬间融化了门口那点骤然冻结的空气。
他似乎因她的到来而精神稍振,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冰封的眼眸里终于荡开了一点真实的、细微的笑意。
这声熟悉的呼唤像是无形的绳索,瞬间拽住了少女那颗因陌生恐惧而疯狂摇摆的心脏。
拾衣飞快地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丝属于惊鸟的慌乱已然被强行压下,沉淀下去的只剩下纯粹的信赖和一种找到了安全港湾的安心感。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重新燃起光芒,明亮、温顺,全神贯注地锁在陈棠身上。
声音清甜中带着点微微的沙,像是刚哭过又憋了回去的小兽,却比刚才响亮清晰了不止一度,透着一种终于回归正轨的安定。
季望的目光在那个熟悉的称谓上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拾衣,陈棠曾在他刚来时提过这个名字,像是随口一提,却被他下意识地记住了这个“养妹妹”的称谓。
他眼底那份外放的、带有潜在威胁性的审视光泽彻底褪去,原本挺直的肩线也明显放松下来,但他依旧占据着自己所处的那个半开放空间。
只是那沉默的山岳收起了利石,换成了相对缓和的山坡姿态。
他微垂了眼睑,将目光落回到陈棠身前餐桌上那碗已经微凉的白粥,那只几乎没被动过的煎蛋,仿佛它们才是他此刻世界的中心。
他的存在感并未因视线的收敛而减弱分毫,他依旧是这片空间里一道沉默而坚实的背景墙。
“进来吧,门口凉。”
陈棠朝她招招手,笑容虽因虚弱而淡了些,却如初雪微融般干净温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宠溺,全然未觉门口瞬间的惊涛已平息于微风。
“正好赶上吃早饭。”
他温和地示意着餐桌另一端那个阳光铺洒最灿烂、位置最靠里的空位,一个离他位置不远、又能最大限度避开了季望所在方向的绝佳位置。
拾衣像是获得了某种特赦令,又如一只小心翼翼观察周围环境后终于被允许进入温暖洞穴的小猫。
她抱着那个成为她临时心理慰藉的蛋糕盒,小步小步地挪了进来。
一个以陈棠为绝对核心的“安全三角”在餐桌上隐约成型。
在陈棠目光的注视下,拾衣在铺满温暖晨曦的椅子上,动作谨慎地坐下。
她的腰背依旧下意识地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因长期紧绷而形成的习惯性防御姿态。
双手却依然紧紧环抱着那个透明的蛋糕盒,仿佛那是隔绝世界不安全的最后屏障。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安放在桌面上,一个紧贴着自己手肘、并且与季望所处方位绝对处于对角线位置的桌角区域。
它像一个小小的领土标记被坚定地插在那里,无声宣示着她在这个新空间中小心翼翼立足的位置。
“哥哥,给你蛋糕。”她抬起脸,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响在寂静的餐厅里,裹着少女嗓音特有的清甜质感。
语气中没有半分犹豫,只有纯粹的、满载心意的期待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
那双黑亮的眼珠如同上好的曜石,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只将目光焦点落在陈棠苍白却温和的脸上,仿佛房间里再没有第三个人。
“是新开的店,最贵的那个。”
这不仅仅是一盒甜点,是她能想到给予这个将她从泥泞中拉出的“哥哥”最美好的回馈和慰藉,其价值远超一顿普通的早餐。
季望这时才走到餐桌旁,无声地拉开了离两人都有些距离、位于另一侧的那把椅子。
椅腿摩擦地板发出极其短促的“哧”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场合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极其快速地掠过那个包装奢华、散发着浓郁诱惑甜香的蛋糕盒,如同扫过一片空气,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丝毫好奇的停留。
随即,他的视线便如精准的坐标导航般,重新落定在陈棠手边那碗白粥的热气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微凉。
季望薄削的唇线抿得更紧了些,不悦地蹙了下眉头。
他伸出右手,不是去取食物,而是精准地落在陈棠那杯被主人遗忘在桌角的温牛奶上。
手指握住杯壁,感受着杯中牛奶还算温热的触感,然后动作平稳地、无声地,将它向着陈棠的右手方向,稳稳地平移了寸许距离。
微凉的玻璃杯底与光滑的木质桌面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却存在感十足的“呲啦”轻响。
餐桌上的空气,因为这细微声响和那盒执着占据视觉中心的蛋糕而微微凝滞。
陈棠无奈了。
左有季望如寒山松枝般纹丝不动的眼神和那碗意义非凡的粥盘,仿佛“进食温粥”变成了关乎国家的大事,右有拾衣那双如同宝石灼灼闪耀、满载希冀的眼瞳和那份不容拒绝的甜蜜负担,散发着“快尝尝”的巨大磁场。
他被夹在中间,如同一只被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劲的洋流裹挟的帆船,茫然无措又身不由己。
他认命地拿起勺子,低下头,舀起一勺勉强还算温热的粥送入口中。
米粒的微温熨帖着干涸的胃,带来一点点稀薄的安慰。
然而,他眼角余光却控制不住地频频飘向桌角那盒精美的巧克力慕斯,舌尖似乎已经品尝到那香浓微苦后涌上的澎湃甜美.
“.....粥不错,季望费心了。”
他放下勺子,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余韵,却还在试图调和场面的和谐度。
但,这干巴巴的赞誉刚落,他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迷蒙的眼眸,便不由自主地再次、深深地、饱含渴望地落在了那个蛋糕盒上。
喉结甚至还轻轻地、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泄露了内心真实想。
“拾衣挑的……蛋糕看着就让人心动…….”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的心虚被一丝对甜食的纯粹向往盖过。
拾衣瞬间捕捉到他眼神中的那份渴望,小巧的嘴角立即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可爱的弧度,身体也因高兴而微微前倾了些许,方才的拘谨褪去不少,显出纯粹的开心。
季望看着陈棠这副对着甜点魂不守舍的模样,深褐色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
“还有……季望,”
陈棠忽然停下搅动粥的动作,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平静到理所当然的认真,侧目看向坐在斜对面、正安静喝着水的少年,“以后还是叫我哥哥吧。”
空气骤然凝滞。
季望握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瞬间凸起,发白,仿佛要生生捏碎玻璃杯!玻璃壁上的水雾因为他指腹的骤然高热而晕开一片小小的空白。
他猛地抬眼看向陈棠。
脸色因昨夜力量的过度透支而失去所有血色,唇色淡得像冬日初雪。
唯有那双眼睛,即使此刻被疲惫和虚弱缠绕,深处却依旧澄澈如昨夜的星河。
那份温和沉静,就算他们分离多年也未曾改变分毫。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喉结如同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卡住,上下滑动得异常艰难。
深褐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被这句话狠狠撞击了一下,发出细微的、无人听闻的碎裂声响。
他垂下眼帘,避开了陈棠那温和的注视,几不可闻地、从喉咙深处极其含糊地挤出一声:“……嗯。”
那声模糊的回应沉重地坠落在晨光与食物混杂的空气中。
一个简单的称谓,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溅起了无数细密的、看不见的涟漪,在三人之间无声地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