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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雨如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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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付在灶房里好一阵忙活,这会儿走出来,样貌狼狈。
“两位贵客站着做什么?坐着吧。”她俯身弯下腰,两手各捞起一张凳子放于两人跟前。
“多谢。”程星临以探究竟的眼神看着她。
林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讪笑着闪进宋轻屋里。程星临没为难她,也没坐下。反倒贴在门边听墙角。
林付走进屋里后,松了一口气。她转身看自己放着药碗的地方,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她愠怒地质问床榻上的少女:“你个贱丫头!把药倒哪里去了?!”
宋轻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她:“你把我当过你自己的亲生孩子吗?”
林付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瞬间噎住。
“你配做我娘吗?”
“你问问自己。你有何时把我当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待?”
“呵。我险些忘了……这个家,今日得了半分安宁。”
林付开口想打断她的话,却被她的下一个问题堵回去。
“我前几刻叫你娘的时候,你有动容过吗”是质问的意味,不带一丝情感。
“那几个修仙的来之前,我还在家里干活。你听邻里说有修士来了,才让我躺上平时我连碰都不能碰的这张床。”
“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你很恶心吧?毕竟你可不能对外人叫我贱丫头,会败坏宋家的名声。”
“让我猜猜,你对他们唤我什么?”
林付快步走上前,把她从床上拎起来,抬手往她脸上扇了一掌。
“啪”的一声,程星临当然听到了,他夺门而入,抓住林付还想继续往下扇的那只手。宋轻倒在床板上。
林付神色慌乱,舌头像打结了一般,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的另一只手手无处安放,眼睛也不敢与程星临对视。程星临钳着她的那只手没放轻力度,林付手上蔓延出一道红痕。
任澈和尹云舒先后闯进来,任澈看到屋内场景后急刹车,尹云舒没刹住脚,两个人差点摔倒在地上。
“你怎么突然停了?小心把头给摔破了!”
“我怎么知道你跟得这么紧?”
他们差点又吵起来,但尹云舒也看见了程星临与林付的状态,眼神惊愕。
“师尊?你这是……”
程星临瞥过头,松开对林付的束缚,视线落在宋轻身上。
宋轻就躺在那,脸上的掌印与她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林付的动作,在她打过来的时候没有偏头躲开,在她打完之后也没有丝毫的神情变化。她就像一个程序化的机器人,呆呆躺在那,对周围的事情事不关己。
尹云舒踱步过来,看见宋轻脸上的巴掌印,生出怜惜的表情。她低头在腰上的荷包里摸索,掏出一小瓶药膏。
程星临后退让开,尹云舒蹲在床边,右手食指在药瓶里抹出一小块药膏,她正准备往宋轻脸上微微红肿的地方涂,不想被宋轻躲开。
她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中,嘴唇拧成一条直线,片刻,她把手收回来:“宋姑娘。你这,看起来很严重,涂一些药膏吧。”
一片寂静。
林付在几步之后的地方甩着手,想缓解疼痛。见到宋轻的动作,嗯,干脆当着几人的面骂:“刚才我打你的时候做什么不躲?是想靠着你这副皮囊勾引人?真是狐媚子转世。”
任澈没成想会听到她这么说,微微仰头:“你怎么骂自己女儿狐媚子呢? ”
“哼。”林付瞪了宋轻一眼。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不说他贱人都是好的。勾引别人就算了,还勾引自己爹爹!”
刚才一直闭着嘴的宋轻倏忽道:“我在勾引他吗?原来我在勾引他呀。”
程星临三人心下早已了然。
宋轻仍然说着:“那天他从山上下来,见到我时说要给我个惊喜。我不信,毕竟他不打我都是好的,继续做那些农活。万万没想到,他说的礼物,是要把我许给镇上的残疾公子。”
“我哪敢说不,但也没应。转头往河边去洗衣裳。”
“他就跟在我身后,一脚把我往河里踹。我不会水,险些淹死。我道巴不得就这么淹死。他见我没了动静,扎到水里把我救上来,给我渡气。也真是的,不就想让我死吗?何必整这一出。”
“你不知道怎么看见的。说我勾引他。我醒过来之后,你就把我绑在院门上,我身上衣裳都是湿的。我就这么过了一整夜,染上了伤寒。”
她偏过头咳了几声,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你当然不肯买药。就放任我病着,活也没让我停下。因果好轮回,宋桥死了,死得很惨吧。听说脑子都让刨出来给吃了。”
她咳得更凶了,用手捂住嘴,尹云舒顺势把她扶起来,让她上半身靠在墙上。
宋轻胸脯上下起伏着,她深深喘着气,眼里出现了血丝,眼眶通红。等这一咳劲经过了,她松手,掌心里躺着一汪血,红得发黑。她右手垂下,血液随之流到她纤细修长的指尖,滴到被褥上,像朱红的颜料。
尹云舒有些吓到了,不知所措。
宋轻嘴角还挂着血,她眼中流下一滴清泪,与没干透的血混在一起。
她强忍着不适,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释然般的笑了。
红尘一笑百媚生,万种风情醉人间。尹云舒不得不承认,自己多年恒定的道心,在那一刻变得慌乱,像是被人猛掐了一把。
“多活的这几天,我无一日不煎熬度过。”宋轻声音虚弱,听得出哽咽,“这滴泪,是谢你把我生下。”说话间,两颊又划过泪滴。
“这两滴泪……谢你,没有在我一出生就把我掐死,还留我活到如今。”她低下头,用手轻揉脖颈,“接下来每一滴泪……你都受不起。”
林付怒目圆睁,似乎想上前再打她一掌,任澈拦着她,不给她机会。
尹云舒从怀里掏出她的手帕,擦掉宋轻脸上的泪和血。宋轻有些不敢置信,双眸中闪过一丝欢欣,没等尹云舒抓住这丝情绪,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苍凉。
宋轻脸上珠泪滚滚,尹云舒一点一点将它们擦净。后者凝视着她妖冶张扬的面容,闭口不语。宋轻能看见女孩此刻的情绪。她读懂了,那是怜惜。可她从未接受过这样的眼神,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她睨着女孩的眼,却在下一刻与她四目相对。
恰巧此时,泪珠滑落,落到尹云舒顿住的手指尖,一片温热。
探究与怜惜相对,中间竟生出些别样的情感。尹云舒知道这种情感是什么,但宋轻无从得知。她先以为尹云舒跟别人一样,对她的五官无法移开眼,后来又觉得,两种感觉不一样。
别人看她时,是嫉妒的,眼前这个女孩跟他们恰恰相反,她却形容不出来。
“你这个贱丫头!我生你下来就不是享福的!既然生到我们家,就应该为我们家做事!”温情在这一刻崩裂开。
宋轻面不改色,对她说:“那你就应该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发现我不是男儿的时候,把我丢进林子里,让我自生自灭。”
“但是那样——你怕,不敢,你怕我被哪个猎户捡到又带回来,你的名誉会受到损害。我说的对吗?”
“鬼话连篇!你这就是胡言乱语!”相对于宋轻的冷静,林付显得格外急躁,她甚至想打开任澈拦住她的那只手臂,这个人都被怒气浸满。
“我说中了吧?嗯?”
屋外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暗下来,乌云蔽日,此刻阵阵雷鸣。
林付几度欲言,却在半途止住。
“想不到反驳我的理由了吧?那你干脆承认好了。”宋轻用虎牙咬住下唇的唇角,神色轻佻,“他每次打我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着。”
她停下来,阖眼深吸了一口气。
“我身上哪处伤不是他打的?我身上哪个淤青不是拜他所赐?呵。”她慢慢把眼睁开,掌心袒露在外。
柳叶眼凝视着掌心的血,她伸出左手,用食指轻抹。
林付似是看不惯她这副样子,破口大骂:“就说是狐媚子转世!又是勾引谁呢?我告诉你,人仙师可看不上你这样的!他们就是那什么……清风齐月,你就是那烂泥里的的癞蛤蟆,谁看得上你!?”
程星临彻底对眼前这个人改观,世上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哪有人会这样辱骂自己的孩子……哪有……
任澈舔了舔后槽牙,在她身上贴了一张禁言符:“什么清风齐月?你想说清风霁月吧?”
……
“还有?什么就叫癞蛤蟆?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林付说不了话,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但无一人能懂她的意思。对此,程星临只能想到两个字“滑稽”。
他在心里默念:要尊重他人,牢记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并践行于日常生活中……
宋轻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翻身下床,尹云舒也跟着站起来。
“是,我是贱。那你怎么不让我去死?”
林付比划得愈加用力,五官像在跳爵士舞。
“你不用说,我知道为什么。我死了,家里这些活就没人干了。你养的花会枯萎,你养的鸡也会死掉,它们会跟我一起去死。”
“这个院子再怎么装点,终究不是琼楼玉宇,不是那天上的仙宫,他宋桥注定无法成仙。”
“……就凭他身上的罪孽……”她朝林付走过去,脚步轻颤,无视手上滴下鲜血,“就该死。”
窗外天色突变,暗沉的天空中飘着几点玄墨,不久,雨点如针般撒落。窗棂一点一点被浸湿,少数雨丝穿过没关好的窗,洒进室内。
是无边丝雨细如愁。
麻布衣随着宋轻的走动窸窣出声,却在一瞬间被雨声吞没。
“对。我是癞蛤蟆,他们是天上的谪仙……那您呢?娘?您是何方神圣?”宋轻忽然间停住脚步,“没有仙缘的人,一辈子都成不了仙……宋桥?明知禁忌不能却屡屡犯禁。仙缘早就被他用净了。”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为什么不带上他一起去死?”
她倏然转身,看着程星临的眼睛:“你们想知道关于那个界碑的事吧?”
后者神情凝住,斟酌许久后道:“嗯。你怎么——”
“我猜的。界碑被我动过,他们都说界碑有驱魔之能,是一个驱魔阵法的阵眼。阵眼动了,阵法的效果自会减弱。我说的对吧?”
程星临目光中出现了一丝震惊:“没错。”但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去帮别人家做工,才得机会能看几本关于术法的书。”说着,她又咳嗽几声。
“我把阵法范围控制住,他回家那条路阵法覆盖不到,再加上他身上所谓说有若无的仙气,自然会吸引来邪魔。”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尹云舒站在她身后说。
宋轻微微偏头,只留给尹云舒一个侧脸:“为什么?不需要原因。我刚才说了这么多,你是没听进去?”
“我……我听了……但是——”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程星临突然间想到那本儿童读物《十万个为什么》。虽然他知道宋轻绝对不会说:“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这句话。
尹云舒低下头,桃花眼也垂下去,眼眸中寻不见光。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刚刚认识的少女会说出让她伤心的话。明明没什么的,明明最该不开心的人不是她。但为什么……她像吃了一整颗柠檬,整个人酸涩到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