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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 10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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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怀临那道斩立决的杀令,被温孝直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钉死在温淮元的刀柄之上,戛然而止!千钧一发之际,陆琰早已将一双女儿并外孙护于身后。待叛军铁蹄踏破宫门,对峙双方竟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领兵奇袭的,正是谢令仪一行。
御座空悬,玉玺无踪,旧制在所谓“新党”的席卷下土崩瓦解。万幸,那位继后……不,如今该称新帝了,倒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一应官职、礼法,竟大半沿袭旧例,省却了无数纷争麻烦。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虽对女子临朝多有腹诽,奈何新帝身后,是十数万虎狼之师,只得将不甘生生咽下。亦有几位“忠贞不二”的老臣,眼见死谏亦难挡凤驾登基,竟趁着夜色仓惶遁出京城。闻说段怀临在西平郡扯起大旗,立五皇子段康安为太子,另立小朝廷,这些“忠直”之士便如归巢之鸟,纷纷投奔,只待与青州流寇合流,妄图卷土重来。
消息递到谢令仪耳中时,她正于演武场引弓。皓腕凝霜,稳如磐石,弓弦绷紧如满月。谢钧侍立一旁,早已说得口干舌燥,无非是新朝初定,当既往不咎;要紧的是速速将他这“太上皇”的名分敲定,再寻回幼子谢序——毕竟这万里江山,她膝下无子,终归要靠男人来守。
“咻——!”
羽箭撕裂空气,精准洞穿靶心红缨!
谢钧的声音被这凌厉的破空声骤然掐断,他觑着女儿沉静的侧颜,尴尬地搓了搓手,扬声欲唤近侍奉茶,场中侍从却个个屏息垂首,恍若未闻。直到新帝慢条斯理地拭净箭柄,几不可察地颔首,方有人战战兢兢将茶盏奉至谢钧手边。
谢钧只觉心口堵得发慌,未料,沉寂良久的女儿却在此刻倏然开口:“父亲可知,女儿这手箭术,师承何人?”
“这……君子六艺,自然是你母亲延请的……”谢钧含糊其辞。
“是母亲,与姨母。”谢令仪转过身,凤眸含霜,直刺而来。
谢钧喉头一哽,将将出口的埋怨生生卡住,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个模糊却惊心的猜测浮上心头。
“你与钱二娘多年不合,是假的……”他声音发涩。
“不然呢?”谢令仪唇角勾起一抹讽意,“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父亲养在外头的野种和那见不得光的外室,登堂入室,踏着我与母亲的尸骨,风光快活?”
“若非我与姨母在内宅演足了这出‘不和’的大戏,让父亲觉得谢府后宅难有‘和睦安宁’,恐怕,那外室早就被您风风光光抬进府门了吧?”她步步紧逼,字字诛心。
“至于谢序……”提起这个名字,谢令仪眼中寒意更甚,那个气死母亲的姨娘,她被谢钧哄骗着交出儿子寄到母亲名下,那位姨娘与庶子做着春秋大梦,结果却被他的生身父亲亲手调换,溺死池中,生生做了那外室野种青云直上的垫脚石。
谢令仪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已显出佝偻之态的父亲,杏眼含冰,吐出的字句却带着一种残忍的俏丽:“说起来,父亲那儿子,倒比您有种得多。我不过是将这些腌臜旧事誊抄一份,送到他族学案头,他便受不住,连夜‘离家出走’了。他说,他要‘赎罪’。”
“如今啊,”她慢悠悠地又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动作清雅如抚琴,“他在一个父亲这辈子都寻不到的穷乡僻壤,当了个教书先生。听说……性子愈发乖戾,又与萧云寄牵扯不清,连未过门的妻子都吓跑了。他一气之下——”谢令仪拉满弓弦,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竟挥刀自宫了!啧,果真是……有种!”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刺向面无人色的谢钧:“只是父亲,咱们谢家这‘香火’……”
“咻——!”
箭矢离弦的尖啸,与她尾音里那抹恶意的快活同时迸发!
“这回,可真是断得干干净净了!”
箭镞深深没入靶心,尾羽犹自震颤。谢钧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也巧,新近才到太医院点卯的袁无恙,正好来得及“救驾”。只是无论这昏厥是真是假,人还未及抬回谢府,女帝的旨意便已携着秋风追至:念及谢钧年事已高,特恩准其返回广平故里。府中已设好清静祠堂,专供其抄经诵佛,修身养性——无诏,不得出。
案牍如山,再次踏入勤政殿,依旧是熟悉的政务堆积,然而内里乾坤早已天翻地覆。甫一入殿,便见李若澜与温孝直肃立阶下,神色凝重,显然已静候多时。谢令仪心头蓦地一沉,果然,一封自青州而来的书信被呈至御前。
信笺皱如枯叶,墨迹洇染狂乱,字里行间喷薄着写信之人焚心蚀骨的怒火。
谢令仪目光扫过,寥寥数语,尽是叱她背信弃义,竟以赝品家主印诓骗益州兵马,扬言恩断义绝,兵戎相见。
她面上无波,随手将那封浸满恨意的信收入怀中,旋即自袖中抽出一柄小巧妆刀。寒光乍现,手起刀落,一缕乌发应声而断。她捻起断发,以红线仔细缠缚,连同那枚木雕桔梗簪,一并置于御案之上。动作行云流水。在两位重臣无声的注视下,谢令仪提笔蘸墨,神色坦然,落笔两字,竟是:"夫君……"
“君心难渡,嗔怨如霜。妾怀深衷,欲诉衷肠。京阙巍巍,秋水望穿。行亦思君,坐亦思郎。红烛高燃,静待君颜。千里风尘,愿君早还。山河浩渺,待君同览。惊鸿入京,解我痴念。执手相看,共话婵娟。凤台待君,莫负华年。”
温孝直在下首看得面皮发烫,忍不住压低了嗓子嘀咕:“这……这能管用?”话音未落,身侧李若澜一记冷眼扫来,他喉头一哽,讪讪地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心中却道:青州与西平郡联手固然棘手,但新朝根基未稳,再启战端,民心恐难安稳。
他捧着那封墨迹未干、缠绵悱恻的“情信”退出殿门时,仍觉恍然如梦。难道女帝真通晓什么惑心妖术?指望一纸情诗便能退数万雄兵?殿外秋风萧瑟,温孝直抬手抹了把额角沁出的冷汗,正撞见迎面而来的堂弟温淮元,他重重吁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加紧操练吧,这仗……怕是躲不掉了。”
勤政殿内,李若澜并未随温孝直离去。待宫人重新奉上热茶与他素喜的椒盐小饼,他慢条斯理地捻起一块,细嚼慢咽,方缓缓抬首,目光平静,直视御座:“我主,立梁煜为凤君之事,不妥。”
“?”
谢令仪眉心一蹙,带着被干涉私事的薄怒,起身将那盘点心从他案前挪开。
李若澜神色未动,声音平直无波,字字如金石坠地:“我主可还记得结盟之初,你我曾有约定?情爱易生私欲。我主若要做个明断乾坤的君主,便须远离此人。”
“我并非昏聩之人!郎君,你该清楚。”大权在握,谢令仪反驳得斩钉截铁,执笔的手未停,继续在那明黄的册封诏书上落字。
“我主此刻清醒,那往后呢?”李若澜的目光紧紧锁住御案上的诏书,语气越发沉凝,“你我皆非圣人,七情六欲难逃。若日后情深意浓,我主可能担保永不将权柄私授于他?梁煜此人,狼子野心,我主当真确信,能令这把锋锐无匹的刀,永生永世甘愿雌伏于您裙裾之下?”
殿中甜腻的熏香丝丝缕缕钻入肺腑,刺得喉咙发紧。谢令仪笔尖一顿,眼中似有薄雾氤氲。恰在此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奋力穿过窗棂,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诏书空白的署名处。那一点残存的光热,竟灼得她心口发烫,恍惚间似又感受到那人炽烈如火的胸膛紧贴后背。
下首,李若澜的目光不闪不避,两人对视片刻,谢令仪颓然泄了力,整个身子深深陷进宽大的御座里,面容隐在渐深的阴影中。她瞪着眼,茫然地想了许久。或许,李若澜是对的。尚未大婚,她心中那杆秤,已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梁煜。
可为什么?分明是那样一个混不吝的莽夫!粗鲁、莽撞、行事只凭意气,上不得台面。火烧祠堂替她出气,夤夜冒险带她出宫游荡……桩桩件件,都写满了两个滚烫的字——偏爱。
可叹她这一生精于算计,如履薄冰,最是渴求又最不敢奢望的,便是这份不问对错、不计后果的偏爱。
殿内沉寂良久,久到李若澜终是缓了语气,带着规劝之意:“凤君之位,权柄过重。贵君之位亦足显尊荣。若他心中真有我主,名分之高下,又何必介怀?”
阴影里,谢令仪抬手,飞快地拭过眼角。太久未语,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那依郎君之见,何人堪为凤君?”
“首要便是秉公持正,且需体质孱弱,不易生养,以绝外戚擅权之患。”李若澜端坐轮椅,条分缕析,冷静得近乎残酷,“再者,新政初立,追随君上多年的旧部功勋卓著,亦当厚赏。从此中遴选,最为妥当。”
谢令仪沉默地听着,心头五味杂陈。身边能有此等不惧圣怒、直言敢谏的纯臣,确是社稷之福。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依着李若澜划下的条框,提笔在宣纸上逐一写下苛刻的条件。当写到“嘉奖旧部”时,昏沉的脑海深处,一个模糊的人影已悄然浮现。
最终,她抬起御笔,饱蘸朱砂,在象征帝国最高伴侣尊荣的位置上,郑重填下一个名字。抬首间,目光穿过殿中渐浓的暮色,落定在下首端坐于轮椅之上的清瘦身影,声音低哑,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
“孤……已有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