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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 10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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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淆血脉?!殿内几人纵然知晓这是做给外间梁煜的一场戏,心尖仍是被这惊天之语狠狠一刺。而守在外殿的温淮元,更是浑身猛地一哆嗦,冷汗瞬间浸透内衫——那本该烂在肚皮里的滔天秘辛,竟被谢令仪这般歪打正着地……“唬”了出来?
殿外,梁煜抹了把眼角转身就走,他要去夜探皇陵,窃取先帝与太后的骸骨——为他的酥酥,分一分这压顶的忧患。
殿内,沉水香燃得炽烈,青烟缭绕如丝。谢令仪捏着奏折的指尖倏然顿住。那支上好的羊脂玉笔悬在奏章之上,一滴浓得化不开的墨,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西平暴乱”四字中央。她并未抬眼,清冷的嗓音裹在浓郁的沉香里,辨不出喜怒,只问:“你说……段怀临的身世,确有存疑?”
温淮元额角的汗早浸湿了襆头系带,黏腻地滑过脸颊,渗入领口。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言——去岁捉拿李嬷嬷时留下的首尾未清,若待女君日后想起亲自彻查,那时再报,便是万死莫赎了!兄长那句“女君智计近妖,绝不可有半分欺瞒”的警语,如同重锤擂在心上。他狠命一咬牙,俯首急道:“此事……此事与先皇后亦有莫大渊源!说来……”
沉香的气息越来越浓,沉郁到发闷的甜,混着烛油的焦味,压得人胸口发紧。御案上铺着明黄锦缎,边缘垂落的流苏纹丝不动,殿内没有一丝风,高堂上两人一坐一跪,身影模糊在青烟里看不分明。临近殿门口的烛火猛地跳了跳,光影剧烈摇曳,将悬在穹顶的宫灯影子骤然拉长、扭曲,如鬼魅般扫过壁上悬挂的《江山万里图》。画中连绵的山川轮廓在明灭的光影里起伏蠕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绢帛,活过来噬人。
晚膳时分,谢令仪掀开厚重的锦缎门帘,一股裹挟着椒香与暖意的白汽扑面而来,熏得人眉眼舒展。殿内灯火通明,李若澜正歪在轮椅上,就着红泥小炉煨着一锅滚沸的羊肉吊锅,汤底咕噜噜冒着欢腾的气泡,香气四溢。他胃口似乎不错,颊边因热气氤氲出些许薄红,见谢令仪进来,只眼尾斜挑,懒懒一哂:“你倒会讨巧,专挑热乎时候来。”
“是郎君大度,不与我计较这馋嘴的毛病。”谢令仪笑意盈盈,径自在他身侧坐下。目光扫过桌面,见只摆了一副碗箸,浑不在意地伸手拈起他那双象牙镶银的筷子。一旁侍立的内侍看得心惊肉跳,慌忙要去取新的——谁不知凤君素有洁癖,旁人碰过的东西,他定要雷霆震怒,弃如敝履。
果然,李若澜脸色倏地一沉,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一叩,轮椅便无声地轧过光洁的金砖,向后退开半尺,将他与谢令仪之间隔开一道冰冷的距离。“莫要用你对梁贵君那套来对我。”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
这便是真恼了。
谢令仪眉梢未动,仿佛没瞧见他的冷脸,只抬手挥退了战战兢兢的内侍。从容地夹起一箸薄如蝉翼的羊肉,在油亮喷香的酱碟里滚了滚,送入口中细品,这才慢悠悠道:“那郎君待如何?难道叫我将凤君打入冷宫?”她抬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讽意,“只怕明日镇北侯与陇西的铁骑,就要一并吊死在东昌门上,向我讨说法了。”
李若澜眉心蹙起一道浅痕,唇线紧抿,不再言语。分明是他默许了未侍寝的消息流到李晓耳中,此刻倒不知生的哪门子邪火。谢令仪一时也摸不透他心思,只得厚着脸皮,有凑近了些,声音放软:“郎君,我是不会有子嗣的。你若是嫌宫中寂寞,倒不妨……寻几个伶俐的宗室子养在身边,权当解闷儿。”
“我以为……”李若澜的声音有些飘忽,眸色沉沉地瞥向她,“你会叫我去寻个女子,开枝散叶。”
捕捉到他眼底那丝几不可察的阴霾散去,谢令仪心头一跳,将已滑到唇边的“也无不可”硬生生咽了回去。
暖阁里只余吊锅咕嘟的轻响与银箸偶尔碰触碗碟的微声,两人私下里抛却了繁冗的敬称,这般相对而坐,氤氲在暖香与食物热气里,倒真有几分寻常故友围炉的错觉。待李若澜眉宇间郁色稍霁,神色转肃搁下筷箸,续上先前未尽之语:“无嗣,终究是桩大事。梁家那头,怕是压不住怨怼。”
“所以此番潜入皇陵,‘请’骸骨的重任,非梁煜莫属。”谢令仪拿起素绢,轻轻拭了拭嘴角,目光如淬寒星,定定看向李若澜,“梁家想脚踩两条船,一面用梁清婉吊着段怀临,一面让梁煜跟着我下注。无论哪边得势,他梁家都能稳坐钓鱼台,屹立不倒。”
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的笃笃声。“梁煜此人,虽是个混不吝,偏生一副软心肠。真到了尘埃落定我们胜出那日,梁家若摇尾乞怜,他必不忍袖手。”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片杀伐之意。“故而,盗骸骨,逼他亲手打碎梁清婉的指望,待到梁家大难临头,自然会恨毒了这‘吃里扒外’的逆子,与他恩断义绝。”
李若澜指尖微凉,僵在原地,看她轻描淡写间布下如此杀局,只为斩断梁家这最后的退路,逼其与梁煜彻底割裂……她所图的,恐怕不止是梁家倾覆,而是要血洗西平郡,斩草除根!
两人之间横亘着那层不尴不尬的夫妻名分,许多话便不能如袍泽般畅所欲言。李若澜敛了心神,寻了个稍缓的话题:“梁贵君若知晓你利用他至此……怕是要肝肠寸断。”
“他伤心,不过一时之痛。”谢令仪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冷酷,“难道要家庙里那三百一十五个日夜煎熬的女子,永生永世忍气吞声?”
这层缘由,倒是李若澜未曾深想的。梁家仗着家庙囚禁高门女眷,手握满朝文武的阴私把柄,在新旧朝堂倾轧的血雨腥风里,竟成了无人敢碰的禁忌。满朝朱紫,提起西平梁氏,竟都成了两袖清风、忠直不阿的典范!
李若澜身为男子,与梁煜一般,也曾以为天下既定,这些“无伤大雅”的阴私便可轻轻揭过,毕竟“未曾闹出人命”。可此刻再看谢令仪步步为营的狠绝,分明是要将西平郡围成铁桶,行那犁庭扫穴之举。
身侧之人久久沉默,谢令仪也未再出言安抚。殿内暖香浮动,却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半晌,她才艰涩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我们在北境苦战时,梁家那位大姐姐……本可活命。你陇西送来的救命丹药就在途中……可袁无恙回京,带回的却是她的死讯。”
她微微阖眼,复又睁开,眸底是化不开的寒冰。“家庙里的女子,皆被强灌秘药。红颜枯骨,她们要维持那虚假的青春,日日承受的……是烈火焚心之痛。探子回报,有人痛到极致,生生将指甲抠进了青砖缝里……”她逼视着李若澜,一字一句,重若千钧,“郎君,你说,梁家的男人,难道不该千刀万剐么?”
自然,谢令仪并未指望李若澜真能懂得这份蚀骨之痛。或许只有女子,才能对同类的苦难感同身受。陆姣姣得知养姐被掳入家庙凌虐至死的噩耗时,哭得几近昏厥,再见她时,只跪求她务必将那魔窟捣毁,免使后来者再遭毒手。即便聪慧如李若澜,对此事也不过是一声叹息“女子命苦”,他们永远无法真正体会那种绝望,也就无法理解,她为何定要对武陵公一党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她此生不准备孕育子嗣,表面是为平衡各方势力,更深藏的恐惧是——若有朝一日血脉中混入了任何一方世族的因子,那皇子与其母族,是否会滋生出不该有的、动摇国本的野心?梁煜如是,李若澜……亦如是。
步出殿门时,檐下宫灯已次第燃起,晕开昏黄的光圈。凛冽寒风裹挟着细盐似的雪霰扑面而来,几点冰凉瞬间濡湿了脸颊。谢令仪仰首,墨玉般的苍穹下,初雪无声飘落,细密如絮,沾衣即化。她凝望着这漫天飞絮,心头一片澄澈——这场旷日持久的棋局,终是到了该落子收官的时候。
行至勤政殿外,便见陈风与庆阳候在阶前。陈风身姿笔挺,规规矩矩地侍立门侧,昏黄灯影勾勒出的侧颜沉静如水。而庆阳则全然不同,她蹲在廊柱下,伸着小手,接着簌簌飘落的雪花,不时鼓起腮帮子去吹,玩得不亦乐乎,发顶肩头已落了薄薄一层莹白。
待瞧见谢令仪的身影,庆阳双眸骤然一亮,像只欢快的小雀儿,当先便乳燕投林般奔了过来,脆生生唤道:“母后!”
陈风慢吞吞跟在后头,在谢令仪三尺之外站定,端肃躬身,垂眸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女君。”一举一动,已初具沉稳气度。
两个小丫头年纪相仿,性情迥异。陈风跟在谢令仪身边历练,处理宫闱庶务,因其天生神力、身手敏捷,更被谢令仪特意送去习武修文。如今小小年纪,于细微处已能独当一面,行事颇有章法。而庆阳,自无人严加管束后,便如脱了缰绳的野马驹,整日在宫外自在撒欢,难得回宫一趟,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待陈风领了旨意,身影没入渐浓的夜色与飞雪之中,庆阳却依旧赖在殿内,叽叽喳喳说着宫外的趣闻轶事。她向来贪玩,今日这般殷勤,必有所求。谢令仪心下了然,面上不动声色,只支着额角,倦眼微阖,强打着精神听着她东拉西扯。待那小小的身影将搜肠刮肚得来的新鲜事都倒了个干净,殿内暖香氤氲,唯闻铜漏滴答。
果不其然,小丫头默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终是抬起那张肖似故人的小脸,沉吟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轻声开口:“母后……日后,可有属意的承祧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