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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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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安逸的家在安庆市，离合肥并不算太远，大概两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袋回到家时，已经是快到晚上七点左右，敲门时，是他父亲开了门。
他的父亲安伟光，是一名在区教育局兢兢业业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科员，他的世界由文件季度报表和谨小慎微的人际关系构成。退休在即，他最大的焦虑似乎是如何确保儿子这艘他倾注毕生心血打造的船，能顺利驶入成家立业的下一个标准港口。
母亲也在家，母亲李慧兰是市重点高中的语文教师，一生与升学率和树人打交道，对标准答案和模范人生有着近乎本能的追求。
他们的家，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书架上的书籍按类别和高度排列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天道酬勤”的书法和安逸从小到大获得的各种奖状，都可以成为小型博物馆。
晚餐桌上，是例行公事的关怀与汇报，无非是“工作怎么样了”，“吃的怎么样”又或者是“身体怎么样”，就算他们不说，安逸在心里都猜到了具体的流程。
“逸逸啊，手术辛苦了吧？看你这脸色，是得好好休息一下了，别把身体累坏了。”李慧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腹肉放到安逸碗里，眼神里有着殷切的担忧，但更深层的是什么呢？安逸并不清楚。
“嗯，知道了妈。”安逸低头扒饭，味同嚼蜡。
“休假有什么打算？要不要跟我和你妈去海南转转？阳光好，空气好，放松放松。”安伟光放下筷子说道。
“不了，爸，我还没想好。”他含糊其辞。
“也好，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李慧立刻接话，笑容温婉，但话题的转向精准而迅速，“对了，正好你休息，上次跟你提过的林薇，你张阿姨家的女儿，也是我同事的孩子，人家从国外读完硕士回来了，各方面条件都特别好。你看，明天下午约在咖啡厅见个面？”
安逸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又是这样，他的生活，从学业到工作，再到婚姻，似乎早已被预设好了最优路径。林薇或者类似的人，总之他听过无数次，父母口中“门当户对”，“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代名词。
“妈，我……”他想拒绝，但看到母亲眼中那份混合着期待与“为你好”，看到父亲镜片后那副“人生就该如此”的笃定，那句拒绝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行吧。”
反抗是无效的，也是不孝的，这是更深一层的规训烙印，他早已学会将内心的不适压进那个不断扩大的空洞里。
“嗯，那我就约你张阿姨了。”
李慧听到这声好之后，立刻兴奋的去拿手机，连饭都没吃。
第二天安逸仍然像往常一样很早起了床，出门散步，也带着家里养的黄毛土狗，下午三点就被李慧喊去流沙咖啡厅，这是离他家比较近的咖啡厅，室内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和甜点的腻甜。李慧与安逸在咖啡厅的左手第二排等候。
在等待的时间里，李慧一直跟安逸说着林薇如何好，安逸则拿着手机看起国外的论坛，随口敷衍。等了一会儿，林薇与张阿姨才出现，林薇穿着米白色针织连衣裙，剪裁合体，衬托出匀称的身材，看的出来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脸上的妆容精致得如同杂志封面。
张阿姨穿着黑色的制服，体型略有点臃肿，
脸也很圆，下巴都可以看到折叠的痕迹，她先是跟李慧客气的打了声招呼，后才问安逸，“这就是安逸吧，好几年没有看到了，呐这是我女儿林薇，你们好好聊聊。”
安逸遵循礼仪，笑着说道，
“张阿姨好，林薇你好。”
同样的是，林薇也是如此。
“李阿姨好，安逸你好。”
“都坐下吧，坐下，张丽你跟你女儿喝什么？”
李慧让她们坐下，张阿姨不喝咖啡，没有点，林薇点了杯美式咖啡。
开场都是李慧与张阿姨在聊天，林薇与安逸都保持沉默，等到她们两个聊了一会，就找了借口出去逛街，只留下林薇与安逸两个人在咖啡厅，安逸自然清楚这是为什么。
沉默了一会，林薇主动开口说，
“听说你在合肥当医生啊？”
“是的。”
这句话，安逸说过很多遍，每个人说起他的时候，总是先提到他的身份，而不是他这个人。
安逸注意到林薇的指尖在咖啡杯耳上轻轻一转，她的手很白，很干净。
“医生很好啊，救死扶伤，我总觉得医生手上有种特别的力量，能把人从危险里拉回来。”
“医生只是一个普通的职责，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份工作，一份吃饭的手。”
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串细巧的珍珠手链上，米白色的珠子随动作轻轻碰撞，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就算只是一份职业，已经很了不起了。”林薇继续说，“我爸前阵子心脏不舒服，去你们医院挂过专家号，说你们科的护士都特别耐心，好像你就是心脏外科手术吧？”
“嗯。”安逸点了点头。
“那更不容易了，”她很健谈，口齿清晰，“开胸手术，一分一毫都不能错吧？就像我们做跨境并购，合同里一个条款写错，可能就是几百万的损失。”
安逸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温度刚好不烫嘴，他想起上礼拜一台手术，病人突发，监护仪的警报声，他被紧急电话叫到医院，那可是凌晨三点钟。
“不太一样，手术台上没有合同，只有突然跳出来的意外。”
林薇似乎有点尴尬，她的手在杯子上明显的停顿一下，然后收回了手放在大腿上。“意外总能提前预防吧？就像我们做风险对冲，提前算出最坏的可能，总能找到办法抵消掉。”
“有些意外算不出来。”安逸则说，“比如突然破裂的动脉瘤，就像你报表里没标出来的暗雷，等发现时已经炸了。”
“那你们肯定有预案吧？就像我们的紧急止损方案，总有备用的路。”
“预案是死的，人是活的。”
安逸看起来很随意的说，“上个月有个病人，术前检查一切正常，切开胸骨才发现血管畸形，只能临时改术式。就像你算好了现金流出，突然冒出笔没预料到的支出。”
“听起来确实变数大。”她重新笑起来，弧度比刚才小了些，“还是我们这行好，数字不会骗人，只要模型做得到位，结果基本能锁定。”
“或许吧”
安逸知道林薇的职业，一个金融分析师，这是林薇的母亲，张阿姨一开始说过的事情。
“对了，”林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平时休息会做什么？总不能一直想着手术吧？”
“偶尔看看书。”安逸说。
“什么书？医学专著？”
“也看些别的。”他想起昨天睡前翻的那本诗集，里面有句话是“生命是漏网的鱼，在计算好的网眼里跳。”
林薇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我休息时喜欢研究新的理财模型，或者去看画展，培养点非量化审美，”她特意加重了后四个字，“毕竟生活不能全是数字，对吧？”
安逸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像台精密的仪器，每个零件都在该在的位置，连放松都像是设定好的程序，就像手术台上那些被剖开的胸膛，里面的心脏不管多健康，总会有跳得快或慢的瞬间，总会有没被CT扫出来的微小斑块。
“安逸？”林薇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似乎是因为安逸的魂不守舍，也或者是安逸没有回复她的话，她说，“是不是我说得太多了？”
“没有，我在想别的事。”
安逸摇摇头，指腹又蹭到杯壁那道裂釉，粗糙的触感比刚才更清晰，心里想着的是，她确实符合理想伴侣的标准，名校背景，体面工作，金融分析师，举止得体谈吐温婉。她说话逻辑清晰，内容围绕着回国见闻，职业规划，这些话每一句都像经过精心排练，没有一丝多余的棱角或意外。
她像一个完美的社会功能模块，作为女儿，孝顺，作为员工，专业，作为未来的妻子和母亲，她展现出了充分的服务意识。
这时一名服务员从他的旁边经过，安逸的目光很自然地转移到了服务员的身上，服务员穿着女式制服，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左右，女服务员端着咖啡走来，动作有些生涩，放在桌子上时不小心将隔壁客人点的咖啡泼了一点出来。
“啊，对不起先生！”
她慌忙道歉，脸上带着真实的窘迫。
“没关系。”隔壁客人是一个年轻人，并没多说什么。
服务员连忙去取纸巾擦拭，待到擦拭干净后，又对客人说了声对不起。
这是一个小插曲，他的目光重新转向林薇，林薇说什么话，他根本没有注意听。
安逸十分突然地指了指服务员说道：
“林小姐，我觉得你很像，很像那位服务员在扮演服务员的角色，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林薇的笑容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的嘴角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脸上露出猝不及防的错愕和茫然。
“安，安逸，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她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那份从容已经荡然无存，她感到一种被冒犯，更是一种被看穿的不安。
安逸没有解释，只是端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苦涩的味道却让人更清醒。
我们都是演员，他扮演着医生，孝顺儿子，合格相亲对象，她扮演着知性淑女，理想伴侣，服务员扮演着合格服务者，我们都在社会这个舞台上，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
这场相亲毫无意义，而林薇，这个被规训得样本，在他眼中，不是通往健康幸福，反而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生活的空洞本质，他放下咖啡杯，陶瓷与玻璃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抱歉，林小姐。”安逸站起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礼貌，却有着明显的疏离，“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祝你找到你想要的生活。”
安逸没有再看林薇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不解，径直走向门口，推开咖啡厅厚重的玻璃门，站在门口，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洞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沉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