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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枯草 ...

  •   养心殿那场几乎将人灵魂冻结的风暴,并未在宫廷中掀起明显的涟漪,却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秦彬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久久难以平息的暗涌。

      自那日被帝王那裹挟着冰碴与杀意的厉声警告,如同驱逐秽物般逐出殿外后,接连数日,周澹然再未传召他侍墨,也未曾如同之前那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欲,将各种朝政难题信手抛来,看他如何在荆棘丛中艰难寻路。

      皇帝仿佛彻底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将他重新打回那无声无息、模糊在宫廷无数赭衣背景里的、微不足道的罪奴原形。

      秦彬的生活轨迹,表面上似乎又绕回了最初被安置在乾西五所时的状态——每日黎明即起,在监工太监尖利目光的注视下,从事着最基础、最耗损筋骨气力的杂役。

      或是握着沉重的竹帚,一遍遍清扫着落叶与尘埃永远也扫不尽的漫长宫道,飞扬的尘土呛入肺腑,带来一阵阵压抑的咳嗽;

      或是佝偻着腰背,将一筐筐沉重的炭火、一桶桶冰冷的井水,运往宫中各处所需之地,汗水浸湿了粗糙的赭衣,紧贴在瘦削的背脊上,留下深色的汗渍,又被春日的寒风吹得冰凉刺骨;

      或是蹲在冰冷的石阶前,反复擦拭着那些永远也擦不完的铜器、玉器,指尖被冰冷的布帛与污水浸泡得发白、起皱,旧日冻疮的疤痕在反复摩擦下,隐隐作痛。

      然而,与最初骤然坠入深渊时,那几乎将人吞噬的、纯粹的绝望与麻木不同,此刻的劳作,虽同样耗尽体力,秦彬的心境却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白日的辛劳,固然带来身体的疲惫,却也奇异地将他的大脑暂时抽离于那些纷繁复杂、危机四伏的思绪,获得片刻近乎空白的、机械的宁静。

      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器械,精准而沉默地完成着指派的任务,将所有的情绪与思考,都死死地压抑在那看似逆来顺受的表象之下。

      唯有在夜深人静,独自躺在那张坚硬的、散发着陈年霉味与淡淡草药气息的木板铺上时,白日里被强行隔绝的感官与思绪,才会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

      养心殿内,烛光摇曳下,周澹然那双深不见底、时而锐利如鹰隼、时而冰冷如寒潭的眸子;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血腥气的警告;

      李德全那隐在阴影中、如同毒蛇窥伺般阴冷而得意的目光;以及那方被他亲手丢弃、却又仿佛依旧灼烫着他胸膛的素白手帕……

      这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紧闭的双眼前反复上演,清晰得令人心悸,一遍遍凌迟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常常让他从浅眠中骤然惊醒,冷汗涔涔,心跳如鼓。

      可是,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恐惧之中,竟也顽强地闪烁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与警惕的光亮。

      那光亮,源于周澹然最终态度的微妙转变,以及……那方最终未被搜检到的手帕。

      皇帝没有再追究手帕之事。那日雷霆万钧的搜检之后,此事便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被悄然揭过。

      这意味着什么?

      是周澹然相信了他那套“惶恐丢弃”的说辞?

      还是……这位心思深沉的帝王,虽心存疑虑,却因某种他无法揣度的原因——或许是对他之前所展现出的“价值”的一丝残留的考量,或许是对瑞王府那边动向的某种顾忌,又或许仅仅是帝王心术中对棋子尚有可用之处时的暂时按兵不动——而选择了暂时隐忍,将这份猜忌埋藏在了心底?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似乎在向他传递一个极其隐晦却至关重要的信息:在这看似绝对、可以随意生杀予夺的皇权碾压之下,依然存在着一丝凭借冷静、智慧与极度谨慎,于夹缝中周旋求存的、极其狭窄而脆弱的缝隙。

      皇帝对他,并非只有纯粹的杀意与折辱欲,还有一种……他无法准确界定,却真实存在的、复杂的“兴趣”与“考量”。

      这兴趣如同在悬崖边缘摇曳的幽兰,美丽而致命,散发着诱惑的香气,却也可能一步踏空,万劫不复。但它目前,确确实实是他唯一可能抓住的、维系性命的稻草。

      他不能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坚定。

      至少,不能在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不能在家仇未雪、父亲蒙受的泼天冤屈未被洗刷之前,如同蝼蚁般,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这吃人的深宫之中,让秦氏一门,永世背负着叛国的污名。

      这个信念,如同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护住的一点星火,虽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顽强地燃烧着,散发出微不足道却足以支撑意志的热量,驱散着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冻结的黑暗与寒意。

      这日午后,他被指派去擦拭文渊阁外围那漫长的朱漆廊庑下的栏杆。文渊阁是宫中藏书重地,毗邻内阁办公之所,环境相较于后宫,显得格外清幽肃穆。

      高大的银杏树刚抽出嫩绿的新叶,在春日暖阳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泽,微风拂过,带来叶片细微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烘烤木料的暖香、扫地时扬起的微尘气息,以及从阁内那深不可测处隐隐透出的、陈年书卷与墨锭混合的、沉静而令人心安的味道。

      秦彬挽起过于宽大的袖口,露出瘦削但肌肉线条清晰、因长期劳作而显得结实的小臂。

      他提起一旁沉重的木桶,将干净的棉布抹布浸入冰凉的井水中,用力拧干,然后开始沉默而专注地工作。冰凉的湿意透过布帛触及皮肤,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他的动作仔细而富有韵律,仿佛要将所有的纷杂思绪、所有的恐惧与不甘,都凝聚在这简单、重复的擦拭动作之中,让心灵获得片刻的放空与安宁。

      就在这时,一阵平稳而略显苍老、带着独特韵律的脚步声,伴随着低声却清晰的交谈,从文渊阁那扇沉重的、镌刻着繁复云龙纹的楠木大门内传了出来。

      “……此版《文献通考》,乃南监精刻本,校勘精良,字迹清晰,版式疏朗,实为近年难得之善本,当存入内阁书库,以备诸位阁臣随时咨阅考据。”

      一个温和醇厚、带着浓浓书卷气与久居上位的从容的声音说道。

      “林阁老慧眼,下官佩服。此套典籍共一百二十册,下官这就命人详细登记造册,妥善入库。”另一个较为年轻、语气恭敬的声音立刻回应。

      林阁老?秦彬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拧干的抹布在他指间停留了一瞬。是那位历仕三朝、官拜内阁首辅、以清正刚直、学识渊博、爱惜人才而著称于世的林文正林阁老?

      他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膛,本就蜷缩在廊柱阴影里的身形,更是努力地往后缩了缩,恨不能化作栏杆上一道无形的纹路。

      脚步声渐近。

      秦彬用极其谨慎的、不被察觉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位身着绯色仙鹤补子朝服、须发皆白如雪、面容清癯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在一名身着青色翰林官袍、姿态谦恭的中年官员陪同下,缓步踱出了文渊阁大门。

      老者身形不算高大,但步履沉稳,气度雍容,目光沉静如水,眉宇间蕴藏着经年累月积淀下的智慧与威严,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机巧与伪装。

      林阁老似乎并未注意到廊下这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擦拭宫人,他的目光平和地掠过那被秦彬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暗红色温润光泽的朱漆栏杆,微微颔首,似是随口对身旁的翰林官感叹道:“器物虽微,不及典籍之万一,然用心擦拭,竭尽其力,亦能焕发其固有之光彩,不蒙尘垢。”

      “可见世间之事,无论巨细,贵在专注与恒心,贵在一颗不欺暗室的诚敬之心。”

      那翰林官连忙躬身称是,言辞恳切地附和着阁老的见解。

      而林阁老那沉静的目光,在说完这番话后,似乎极其自然、又极其不经意地,在秦彬那始终低垂着、看不清具体神情的头顶上,停留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

      那目光并不锐利,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泛滥的同情,也没有寻常官员看到罪奴时那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只是一种……

      仿佛看到了某件值得稍加注意的物事般的、纯粹的、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观察。

      随即,他便不再停留,与那翰林官继续沿着廊庑,向前走去,口中谈论着方才阁内未尽的一些典籍版本考证话题,声音渐渐远去。

      直到那平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拐角,四周只剩下风吹叶动的沙沙声,以及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秦彬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

      他手中依旧握着那块微凉的抹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林阁老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林阁老……他方才那看似无意的一瞥,是真的只是随意的扫视,还是……别有深意?

      那句“用心擦拭,亦能焕其光彩”、“贵在专注与恒心”、“不欺暗室的诚敬之心”,是位高权重者一时兴起的随口感慨,还是……某种隐晦的、针对他此刻处境的提醒,甚至是……一种极其含蓄的认可与鼓励?

      他无法确定,也不敢确定。这位在朝中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老臣,对秦家那桩轰动朝野、证据“确凿”的叛国案,究竟持何种态度?

      是如同外界绝大多数人所坚信不疑的那般,认可那所谓的“铁证”,对秦岳的“罪行”深恶痛绝?

      还是……以他宦海沉浮数十载的阅历与洞察,也曾对那过于“完美”的证据链,对父亲过往的为人与功绩,心存过一丝疑虑与不解?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敢让其存在的希望,如同初春时节,在尚未完全解冻的、坚硬冰冷的冻土之下,某颗沉睡的种子,挣扎着,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探出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嫩绿的尖梢。

      如果……如果在这看似铁板一块、人人对秦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朝堂之上,还有像林阁老这样地位尊崇、品性为人所共知的人物,内心深处对父亲的清白尚存一丝未泯的怀疑,那么……

      或许……

      或许他秦彬,并非是完全孤独地在这黑暗的深渊中挣扎?或许,这沉沉的黑夜,并非完全没有透露出黎明的可能?

      这个念头,让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难以抑制地泛起了细微的涟漪,一丝久违的、带着酸楚与悸动的暖流,悄然划过几乎冻结的心田。

      但随即,更深的、如同本能般的警惕与理智,便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上,将那刚刚冒头的、危险的希望之火,狠狠地按压下去,试图用冰冷的现实将其彻底浇灭。

      宫廷险恶,远非他昔日书斋中所能想象。

      人心叵测,尤其是这些在权力中心沉浮多年的老臣,其一言一行,往往都蕴含着深意,或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或是更大棋局中的一步闲棋。

      林阁老的态度暧昧不明,这本身也可能是一种更高明的试探,是某些势力想要引蛇出洞的诱饵,或者……

      ……是某种他目前根本无法看清的、复杂政治博弈中的一环。

      他绝不能因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可能完全是自己过度解读、自我安慰的“关注”,而放松哪怕一丝一毫的警惕,更不能因此产生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贸然行动,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日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重。

      他重新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进那深不见底的眼底,继续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拭着眼前那似乎永远也擦不到尽头的朱漆栏杆。

      粗糙的布帛摩擦着光滑的漆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沉默与忍耐。然而,那被理智强行按压下去的火种,终究还是在心底最隐蔽的角落,留下了一缕难以彻底消散的、带着微弱温度的余烬。

      就在秦彬于文渊阁外,因林阁老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而心潮暗涌、在希望与警惕之间艰难徘徊之时,位于皇城承天门外、那座令文武百官望而生畏的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的核心签押房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阴森压抑的景象。

      这间签押房,深藏在衙署建筑群最隐秘的深处,即使是在阳光最为炽烈的正午,也需点燃数盏粗如儿臂的牛油大蜡,才能勉强驱散那仿佛从墙壁每一道缝隙里渗透出来的、凝结了无数冤魂哀嚎与血腥气的阴冷寒意。

      房间四壁萧然,并无过多装饰,唯有一幅巨大的、用浓墨重彩绘制的獬豸图腾,高悬于北墙之上。

      那传说中的独角神兽,怒目圆睁,鬃毛虬张,爪牙锋利,在跳跃不安的烛光映照下,那威严公正的表象之下,竟透出一种择人而噬的狰狞意味。

      锦衣卫指挥使陆承恩,此刻并未穿着那身象征身份与权势的、绣有张牙舞爪飞鱼图案的猩红蟒服,只着一袭毫无纹饰的玄色劲装,更衬得他面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近乎病态的冷白,而那双微微凹陷的眼眸,则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阴鸷,偶尔掠过一丝寒光,便如鹰隼锁定猎物般,令人不寒而栗。

      他面前,正躬身站着一人,正是那日曾在太液池畔假山旁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并清晰窥得秦彬丢弃手帕全部过程的得力心腹,锦衣卫千户,赵无恤。

      此人身材精干,动作矫捷,面上带着常年从事密探勾当所特有的那种谨慎与机警,此刻在陆承恩那无形的威压之下,更是将姿态放得极低,连呼吸都刻意收敛。

      “你确定,他当时神色仓皇,动作鬼祟,将那物事紧紧揉成一团,塞入石缝深处,还特意搬动了几块松动的碎石,仔细掩盖,之后又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方才匆匆离去?”

      陆承恩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毫无感情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在青石板上,清晰而冰冷。

      “回大人,千真万确。”赵无恤的声音笃定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他微微抬起头,眼神中闪烁着完成任务后的邀功之色,“属下当时隐匿在十步开外的树影之中,借着月色,看得清清楚楚。”

      “那罪奴秦彬,当时面色苍白,动作虽快却透着慌乱,将帕子塞入石缝后,还用力按了按那几块掩盖的石头,仿佛那是什么关乎性命的物事。那处地方选得极为刁钻隐蔽,若非属下早有预料,刻意尾随其后,绝难发现其踪迹。”

      陆承恩那骨节分明、苍白得有些过分的手指,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身下那张用料厚重、色泽暗沉的酸枝木太师椅扶手,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如同某种危险的、正在倒计时的节拍,又如同毒蛇在枯草中游走时,鳞片与地面摩擦发出的细微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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