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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毒的双重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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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里,阿尼姆斯走到角落的水盆边,掬起冰冷的清水拍打脸颊,水珠顺着她略显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她灰色的粗布衣裙上。她看着水中模糊的倒影,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眼角已刻上风霜的痕迹,但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在疲惫下依然闪烁着某种未被磨灭的,如同林中母鹿般的机敏和难以察觉的哀伤。
寡妇。这个身份如同她小屋周围丛生的荆棘,既是保护,也是隔绝。她的丈夫,那个笑容温暖,有着一双巧手的木匠,在很多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腹痛中死去了。死状可怖,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镇上的人窃窃私语,有人说是急症,有人则隐晦地提及“诅咒”或“报应”。
只有阿尼姆斯知道更深,更痛的真相。
那是丈夫从林子里带回一捧鲜红欲滴的浆果,丈夫说是从未见过,看着诱人,阿尼姆斯当时正忙着照料一个发烧的孩子,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等她忙完,丈夫已经吃下了好几颗,还笑着递给她:“摩勒,尝尝,真甜!”
记忆在这里撕裂,变成尖锐的碎片!
丈夫的笑容凝固,然后是扭曲成极度的痛苦,他倒在地上翻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皮肤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阿尼姆斯立刻扑了过去,也认出了那个浆果,是颠茄,有剧毒,果实成熟时艳红诱人,她疯了一样翻找解毒的草药,灌他催吐的苦汁,用尽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方法,但太迟了。毒素像最恶毒的火焰,迅速地吞噬了他的生命,他死在她怀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
从此,“毒”这个字,成了阿尼姆斯灵魂深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她加倍地学习,辨认每一种植物,熟悉它们的每一片叶子,每一种气味。她对毒物的了解,甚至超过了疗愈的草药,这是用生命换来的,浸满血泪的知识。这份知识虽然让她在救治他人时更加精准有效,却也像一层无形的外壳,防护她对某些事物的信任,尤其是,对陌生馈赠的信任,以及对再次敞开心扉的勇气。
敲门声响起,有节奏的轻叩。
阿尼姆斯简单地擦干脸,整理了一下衣裙,才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铁匠奥拉夫,他的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常年打铁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古铜色,肌肉虬结,像是由钢铁和岩石铸就,然而此刻,这个能轻易抡起沉重铁锤的汉子,却显得有些笨拙和局促,他粗粝的大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用干净亚麻布包着的东西。
“阿尼姆斯……”奥拉夫的声音吞吞吐吐,说的话也是不太流利,“我……我打了一把新柴刀,刃口磨得利,柄也顺手,想着……你可能用得上。” 他把那布包往前递了递,眼神却不敢直视阿尼姆斯,只盯着她脚下的门槛。
奥拉夫的妻子在几年前死于难产,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阿尼姆斯曾用草药和按摩缓解过小女孩的夜啼,自那以后,这位沉默如山的铁匠,便不时会送些东西过来,一块修补房顶的好铁皮,几枚新打的铁钉,或者像今天这样,一件趁手的工具,他的好意笨拙而实在,从不越界,也从未有过任何轻浮的言语,但阿尼姆斯能感觉到那目光深处的温度中有一种混杂着感激,同情,或许还有慕艾的复杂情感。
阿尼姆斯看着那包东西,又看了看奥拉夫低垂的,带着汗水的额头和微微泛红的脖颈,微弱的暖流,穿透她冰封的心湖,她不是石头,奥拉夫是个好人,勤劳,可靠,对他自己的女儿也很好,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是一个好男人,值得认真对待的男人。
“谢谢你,奥拉夫。”阿尼姆斯的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了些,她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是新铁特有的冰冷和坚实感。“柴刀我正需要,旧的已经钝了,你费心了。”
看到她收下,奥拉夫像是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肩膀明显松弛下来,脸上也露出明显看的见地笑意。“能用得上就好。”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只是嗫嚅着,“那……我回去了,炉子还开着火呢。”
说完,他就转身,那速度快的吓人,不一会儿,魁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镇子的小路上。阿尼姆斯就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手里握着那冰冷的铁器,晚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低语,带着凉意。
等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后,她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手中的柴刀,新磨的刃口在夕阳余晖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想起奥拉夫的神态,害羞的跟孩子一样,想笑又无奈。
她是寡妇阿尼姆斯,是被死亡阴影和毒,缠绕的女人,信奉着不为世人所容的女神。奥拉夫的好意,只是投入湖水里的一颗小石子,只能激起短暂而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湖水所吞没。她无法回应,也不敢回应,任何靠近,对她,对奥拉夫,甚至对他年幼的女儿,都可能带来无法预知的危险,她早已习惯了孤独,那是她荆棘丛生的堡垒。
她关上门,将那把崭新的,锋利的柴刀放在桌上,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着她同样冰冷而决然的脸,她走到壁龛前,没有打开,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石壁上。
“阿萨姆,请让我心如磐石,只为生命而跳动。”她无声地祈祷,“情爱……是我不敢触碰的荆棘。”
就在这时,门又被敲响,这次却是一阵更加急促,近乎疯狂的拍门,伴随着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尼姆斯!阿尼姆斯快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他快不行了!他……他吐黑水了!像……像被魔鬼附身了!”
阿尼姆斯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
她听到了门外那母亲绝望的哭喊,那是对生命的哀求,是她信奉的阿萨姆女神所代表的职责。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对着门外哭得几乎瘫软的女人说:
“带路!”
她抓起门边常年备着的药囊,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身后,小屋的门敞开着,桌上那把崭新的柴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冰冷的微光,随即被浓重的黑暗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