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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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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刻,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尚未被天光稀释。清溪镇沉睡在料峭寒风中,连犬吠都显得稀落。
兰音如常睁开眼,身畔床铺早已冰冷。她习惯性地侧耳倾听——没有预想中宿醉的鼾声或粗暴的踢打家具声,只有一片沉寂。
这种沉寂,从一年前那个宿醉醒来的清晨开始,已逐渐取代了恐惧,成为一种新的、带着一丝不真实感的日常。
她披上那件洗得发硬的旧袄,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一股比室外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源头却是灶间——为了省柴,那里通常不生火。
然而此刻,昏黄摇曳的一点蜡烛光晕,却顽强地刺破了黑暗,从半掩的灶间门缝里流泻出来。
兰音脚步微顿,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轻轻走近,透过门缝望去。
晏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背对着门口,伏在那张瘸了一条腿、用石块垫着的破旧木桌上。蜡烛的光晕吝啬地笼罩着她,勾勒出她过分瘦削的肩背轮廓。
冻得通红发僵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支秃了毛的毛笔,正悬腕在一张粗糙的黄纸上奋笔疾书。
纸张边缘堆着厚厚一叠昨夜未及收起的账册,那是她替镇上“丰裕粮铺”清算的活计,字迹工整清晰,与从前那潦草敷衍的笔迹判若两人。她口中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小小的雾,又迅速消散。
“寅时便起…不要命了?”兰音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更透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硬邦邦的关切。
她蹙着眉,几步上前,将臂弯里搭着的、自己那件稍厚实的旧袄,带着点力道扔在了晏清单薄的背上。
晏清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声音惊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渍。她猛地回头,冻得有些发青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被撞破的窘迫,随即又化开一个腼腆甚至有些笨拙的笑容,像初春试图穿透寒雾的微弱阳光。
“吵醒你了?”她声音有些干涩,清了清嗓子,“…今日早课要考《九章算术》的粟米章,夫子盯得紧。横竖醒了,就想着…顺道把粮铺这账再多抄三页。”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笔搁在粗陶笔山上,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宝。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桌子另一端推过来一只粗陶碗。
碗壁温热,里面盛着大半碗浓稠黑褐的药汁,散发出一股混合着苦涩与淡淡甘甜的独特气味。“药…煎好了。我照着书上说的,多放了一小片甘草,兴许…没那么难入口。”
兰音的目光落在那碗药上。碗口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自打这个“变了个人”的晏清开始偷偷翻阅那些晦涩的坤泽养护医书,每月这碗用来调理她因长期受虐而紊乱痛苦的信期与体质的药,无一日落下。
无论她是冒雨去书院,还是熬夜抄书到多晚,第二天清晨,这碗冒着热气的药总会出现在她能看见的地方。
她沉默地端起碗。粗陶的温润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药汁入口,依旧是浓重的苦涩盘踞舌尖,但紧随其后,甘草那一点微弱的清甜便悄然浮现,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虽不足以照亮全部,却明确地昭示着熬药之人的用心。
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带着某种微弱的力量,熨帖了冰冷麻木的脏腑。
就在她垂眸喝药的瞬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晏清搁在桌沿的手腕。那件单薄里衣的袖口处,赫然磨破了一个铜钱大小的洞,边缘毛糙。
然而,就在那破洞的边缘,几行细密匀称的针脚清晰可见,如同精密的工笔画,将破损处妥帖地缝合起来——那是她三日前,在灯下默默缝补的痕迹。针脚是她惯有的利落,只是当时缝补时的心情,是麻木的义务,还是夹杂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
药碗见底,残留的苦涩与回甘在口中交织。兰音放下碗,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碗沿。灶间里,只有烛台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晏清重新提笔后,笔尖划过粗糙纸面发出的沙沙声。
那声音,在这寒冷的黎明前,竟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静的节奏。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将搭在晏清背上的旧袄又往上拉了拉,确保盖住了她单薄的肩膀,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灶间,轻轻掩上了门。
门外,天色依旧浓黑。但兰音端着空碗站在冰冷的堂屋里,第一次觉得,这漫长而寒冷的黑夜,似乎并非那么难熬。背上的旧袄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袖口那细密的针脚,在黑暗中无声地印在她的眼底。
晏清依旧每日在书房苦读至深夜,乡试的压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但如今,蜡烛旁总有一盏温热的汤水,或是一碟精巧的点心。
兰音也不再刻意避开书房,有时会借着添蜡烛或送宵夜的机会,在书房门口站上一会儿。
她会静静地看着灯下晏清专注的侧影,看着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奋笔疾书。那清冽的初雪墨香气息,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安稳,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归属感。
偶尔,晏清会从书卷中抬起头,撞上兰音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没有闪躲,只有一丝心照不宣的羞赧和暖意流淌。
晏清会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兰音则垂下眼睫,轻轻放下手中的东西,低声道一句“早些歇息”,便转身离开,留下空气中清苦红梅香气的余韵,与墨香初雪无声地厮磨。
身体的靠近也变得自然而然。晏清在厨房笨拙地煎药时,兰音会在一旁指点火候,两人的衣袖或手指会在传递药罐时轻轻擦过。晏清替兰音掖好被角时,指尖会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兰音为晏清整理衣襟时,会感受到对方微微僵硬的背脊和骤然清晰的心跳。每一次微小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扩散着甜蜜的悸动。
楠儿,这个曾经在阴影里瑟瑟发抖、连脚步声都会吓到的小人儿,如今彻底蜕变成了晏家最欢快的“小喜鹊”。
那些萦绕的恐惧阴霾,早已被晏清日复一日的温柔和兰音无声的守护驱散得无影无踪。她像一颗终于破土而出、沐浴阳光的小苗,舒展着枝叶,绽放出最纯粹的生命活力。
她最鲜明的变化,就是成了晏清甩不掉的小尾巴。
楠儿成了家里最敏锐的小观察家。她不再惧怕“母亲”,反而成了晏清的小尾巴。她常常一会儿扑进晏清怀里要听故事,一会儿又腻在兰音膝上玩布偶。
她懵懂的大眼睛在母亲和娘亲之间转来转去,忽然用软糯的声音说:“母亲看娘亲,眼睛亮亮的,像星星!娘亲看母亲,脸脸像红果果!”
童言无忌,却精准地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让正在递书的晏清和低头缝补的兰音瞬间闹了个大红脸,空气中弥漫的信息素都跟着波动了一下,带着一丝甜腻的慌乱。
晏清不知不觉间已经在这个世界停留了一年之久,她也早已接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新身份,以及她的妻女,目前正在努力为即将到来的科举做着准备。
又是一年冬季,寒意渐深,一场大雪覆盖了清溪镇。夜晚寒气逼人,书房里即使点着炭盆,晏清久坐也觉得手脚冰凉。这晚,兰音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看到晏清正对着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呵气,眉头微蹙。
“很冷?”兰音将药碗放在桌上,轻声问。
“还好。”晏清下意识想掩饰,但指尖的冰凉骗不了人。
兰音没说话,转身出去,很快又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小巧的铜手炉,里面是她刚换上的、烧得正旺的炭块。她走到书桌旁,没有递给晏清,而是直接弯下腰,将那暖烘烘的手炉轻轻塞进了晏清宽大的袖袍里,紧贴着她冰凉的手腕。
“啊!”晏清被突如其来的暖意惊得轻呼一声,随即一股暖流顺着袖管直抵心尖。她抬头,对上近在咫尺的兰音的眼睛。炭火的光芒在她墨色的眸子里跳跃,映出自己清晰的影子。
两人距离极近,兰音身上清苦的红梅香气混合着手炉的暖意扑面而来,晏清清冽的初雪气息也瞬间将她包裹。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彼此骤然清晰的心跳。
“这样……暖和些。”兰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没有立刻退开。晏清袖中的手炉滚烫,却远不及两人目光胶着处擦出的火花灼热。
晏清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一股冲动驱使着她。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没有握着笔的手,带着试探的意味,轻轻覆上了兰音放在她袖口外、扶着铜炉边缘的手。
兰音的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回。她的指尖冰凉,晏清的掌心却带着一丝暖意和薄茧。肌肤相触的瞬间,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晏清的信息素如同受到牵引,骤然变得浓郁而温存,不再是单纯的清冽,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声的渴望,温柔地缠绕着兰音,试图将她拉得更近。
兰音的红梅香气也随之波动,清苦中透出难以言喻的柔软和顺从,如同枝头初绽的寒梅,迎向那初雪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