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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诏悬山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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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铅灰色的天穹沉沉压在北京城头,烽烟如千百条垂死的灰蟒纠缠升腾,空气里铁锈味混着焦糊的血腥气——这是帝国咽气前的吐息。
李闯王的马蹄踏碎了外城。
赵景桓背贴西直门内冰冷的箭痕砖墙,身上千户山文甲溅满泥血,头盔早不知遗落何处。散乱的发丝黏在额角,汗水混着血污淌进刺痛的眼中。他掌中紧握的长剑,剑格处錾着的睚眦纹样在污浊的光线下若隐若现——这是他父亲,一位败归后隐居的旧将,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此刻,这冰冷的铁器沉重异常。
城,彻底破了!
德胜门方向传来地动般的踏步声,李自成中权亲军的黑色旗幡已刺破浓烟。刘宗敏的前锋正沿街踹门索饷,京腔的哭骂与闯军粗野的陕音喝斥绞成一片,如同地狱的喧嚣。溃兵如决堤的浊流涌过巷口,有人嘶声力竭地哭喊,带着末日的绝望:“皇上…奔煤山了!” 天子朱由检!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赵景桓脑中炸响。
脊梁!一个念头本能地升起。他猛啐出口中腥甜的血沫,长剑铮然出鞘三寸,寒光割裂污浊的烟尘。
身形如离弦之箭,赵景桓旋身切入汹涌人潮。剑走偏锋,非为杀戮,只为劈开一条血路。剑脊沉重地拍开挡路的溃兵,剑锋精准地格开无意识挥舞的锈刀,步伐沉凝迅捷。耳中是鼎沸的哭嚎、远处闯军震天的鼓噪“开城门!迎闯王!”的狂呼如同魔咒、还有“抓住崇祯!”的凶戾叫嚣。每一步,都踏在帝国崩塌的瓦砾之上。目标只有一个:煤山!万岁山!
皇城的宫门洞开,如同被剖开的巨兽尸骸,一片狼藉。太监宫女抱着包袱如同惊散的蝼蚁,无人阻拦他这身染血的明军甲胄。穿过空旷得令人心头发毛的宫苑,越过凋零破败的御花园,那并不高耸的煤山轮廓,终于在弥漫的死亡烟尘中显现。
山风呜咽,卷着灰烬和刺骨的寒意。
赵景桓手脚并用冲上山坡,枯枝如利爪刮破手脸,沉重的甲胄勒进皮肉,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终于,他踉跄着,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冲上了山顶那片空旷的死寂之地。
然后,时间、呼吸、心跳,一切仿佛都凝固冻结。
前方,一株虬曲狰狞的老槐树下。
两具身影悬在枯枝上,在料峭的春风中,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姿态,微微晃荡。
左边那个,身着褪色、残破、沾满污渍的明黄龙袍。头发散乱,遮住了大半面容,但赵景桓瞬间窒息,血液都仿佛冻结——那身形,他绝不会认错!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双脚无力地垂着,一只有明黄缎靴,另一只仅剩肮脏的白袜。一根粗糙得如同绞索的白绫,死死勒在他细瘦脆弱的脖颈上。
一阵阴冷的风呼啸而过,狠狠撩起散乱的黑发,露出了那张年轻却扭曲着无尽绝望、痛苦与不甘的脸庞。双眼紧闭,嘴唇微张。而最刺目的,是胸前衣襟上那片已经凝固成深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渍,以及上面用指血或朱砂,歪歪扭扭却又力透布帛、字字如刀剜心的大字:
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
血诏!天子以血写就的绝命书!
目光僵硬地右移,旁边悬着的,是白发苍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他穿着深色太监服侍,同样以白绫殉主,面容竟显出几分异样的平静,带着一种卑微却无比坚定的守护姿态。
悲怆!一种足以撕裂魂魄、令天地同悲的极致悲怆,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赵景桓的胸口,砸碎了他所有的力气。
“噗通!” 双膝再也无法支撑,他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手中那柄长剑,“当啷”一声脱手坠落,斜斜插进泥土里,剑身兀自发出低微而绝望的嗡鸣。眼前这悬于枯枝的帝王,这泣血的字句,这轰然倒塌的社稷…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是孙传庭潼关的碧血?是卢象升钜鹿的忠魂?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化为齑粉。
“轰——!!!”
远处,李自成大军彻底踏破承天门的喧嚣声浪,如同灭世的狂潮,裹挟着胜利者的狂笑与失败者的哀嚎,终于排山倒海般席卷而至,彻底吞没了煤山顶上这方死寂的天地。那声音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