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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一

      后人皆道,禹国该亡。

      三年大旱饥荒,二年瘟疫战火。
      天灾人祸。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世人皆说,哪位前朝的达官贵人身上毫无罪过。

      早春陈寒未消,禹都城门已破。老皇帝衣衫不整,踉踉跄跄地冲进密室,可头上的王冕,端端正正。
      妃嫔媵嫱陨于战火,王子皇孙流血成河。
      业火烬燃宫宇,三天三夜。
      老皇帝最后连尸骨都找不见,因为那个密室,他不知道,没有出口更没有退路。
      多么可笑。

      我是被人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那个人叫程厌。

      二

      听说禹国余孽已清,正统皇族五十余人,血脉尽断。我那个守城苦战的哥哥,结局也只有一死。

      这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从前太师总教导学生,君子死国。可笑战士死战,将军脱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贵人们争相逃命,受尽白眼的庶出二殿下死守城门,护下城中百姓千人,独自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

      新国易禹都,终是天下一统。我这个亡国公主被囚于普渡寺后山,名曰,赎罪。

      赎谁的罪?是旧王室造下的孽,还是我身上的皇家血脉?

      恐怕,那个没见过我几面的“父皇”,根本不记得我。

      免我一死的是程厌。他父亲,新朝破禹功臣安南侯,可也是反叛禹国的禁军统领。

      五年来听着普渡寺里夜半钟声,看着禅烟袅袅,笔下抄录过的经卷已近千本。我活了二十一年,从皇宫到庙宇,也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苦修。从国破家亡到囚禁于此,我似乎没什么情感变化。

      很奇怪。

      心里始终都是静的,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波澜。唯独入寺第三年,接过山门口小沙弥送来的木簪时,心中有了些起伏。簪头雕刻着我最喜欢的木芙蓉,很像是之前哥哥玉佩上的那朵。

      三

      我与那个人仿佛始终隔着一道墙。

      禹国皇宫偏僻的芙蓉苑里,住着一对生母不详的兄妹。
      妹妹坐在疯长的木芙蓉下,朝帕子上绣着芙蓉花。那时候开得正好,鲜妍的花儿一团团拥在一起,我喜欢得紧。

      哥哥长我三岁,皇家学堂里的小贵人们为了讨好大殿下,总不容他。我每天便见他避了旁人翻墙出去。
      而墙外面也长有个少年,趴在墙头等我哥翻出去,常会隔老远向我扔来个包袱,里面有时是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有时是御膳房做不出来的糕点蜜饯。
      听哥哥说,他们偷偷到宫外的学堂去,去听听学宫里没有的、但他想知道的东西。

      程厌那时候十三出头,眼睛里总是亮亮的,剑眉朗目,高高地束着发辫,额前的细碎刘海随着风飘,极爱红衣剑袖。

      程厌笑起来时,眉眼都成了一弯月,岁月仿佛会在他眼中化开,统统绽放成春。
      我喜欢听他的笑声,也常常与他一起笑。
      除了我俩没人知道,背诵着千条宫规的无名公主,时常打扮成个小子模样。她也束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红色衣袍,与一墙之隔的少年一同在风中奔跑。

      程厌是禁军统帅的儿子,是按照接班人来培养的,行动于皇城是很方便。出入皇宫须有诏令,但在偏僻得几乎算不上宫内的芙蓉苑角爬个墙头,不算难事。
      不过他也始终是在墙外的。哥哥偷跑出去,跟着他听学,但他从未越界入内,我也不能出宫去。
      偶尔见我无聊,他便用些东西将我引到墙角那里去。有时是些我没读过的书卷,有时是新入市的小玩具、新样式的香袋子之类。
      程厌极会讲故事的,从小经历又多,嘴厉害得紧,我总打趣着想,这不去说书都可惜了。
      偶尔他也会神秘兮兮地向我晃晃手里的书,教我几句老夫子讲给他们公子哥儿听的道理。
      后来,他好几次跟我说,女子也要有志。“大丈夫、君子”这些,不一定只能用在男子身上。即使是女子,也是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的,“三从四德”,其实没什么意义。
      这些,从教习嬷嬷那里的《女经》里,定然是听不来的。
      我便会听愣住,因为这些事与我从小学的礼啊仪啊的,全然相反。可看着他兴致勃勃地谈着外面的事,我也不好打断他。

      我总不知道,这一面宫墙,到底隔开了什么。

      而普渡寺的后山,灰白色的墙垣上长着青苔,南国的雨沃灌着苍翠的竹林。禅音袅袅,云香缭绕,诵经声伴着木鱼之响清浅入耳。
      我走过已阅百年光景的旧石路,迈进清幽的林。蝉鸣婉转,阑珊光影仿佛撑起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我不觉抬起手,触上那片潮而微凉的山墙,像儿时那般,隔着一道墙,与那个人掌心相贴。

      四

      我是极爱芙蓉花的。
      许是自小便沐浴着芙蓉香吧,我第一幅刺绣上,便是绣着满园的玉芙蓉。
      自会做女红后,我的衣衫上便一年四季都开着芙蓉。
      也曾有亲近些的宫人夸赞它们,说芙蓉寓意好,大方富贵、美满祥和。

      那年哥哥生辰,程厌又早早来爬墙头,鬼鬼祟祟的样子做贼似的。
      他问我哥哥有无喜欢的东西。

      我寻思了半晌,想起哥哥前几天称赞我的画技,画当然也是画芙蓉。哥哥似乎是对其中的一朵格外喜欢。
      我连忙将画递上去,他倒立刻有主意。
      几天后,我便看见哥哥腰间的新玉佩,上面是那朵他最喜欢的花,而玉质和雕刻的刀锋笔法,跟程厌那个几乎一样。

      “我刻的!你看见了吧。怎么样?”
      又一日他坐在墙头,跟我讲着哥哥腰间的新玉佩,神采飞扬,特别骄傲。

      我轻笑出声,说道:“你既这般厉害,怎的不给我雕一个?”
      这话说出去我便后悔了。
      让外男给自己雕花?这像什么话。
      顿时我便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转身就想回屋里去。

      结果便听程厌在身后喊道:“那说定了啊,我肯定雕给你!等我。”

      “你……”我回头,但他身影已经消失了。

      谁跟你说定了啊?

      那一年,我十四岁,也快及笄了。可是几天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他再也没出现。
      禹昌十六年,也是新历元年。禹国第八任国君身死,皇室血脉只剩元乐公主一人。

      禁军统领程悯叛变,开关门,迎新军进入。
      五万禁军连同二十万新军,直捣禹国国都。
      大将军“明哲保身”领兵投降,士大夫举家逃离,身上装着金银。
      从小无人重视甚至人人皆可欺凌的二殿下披挂上阵,杀敌直至力竭。

      后来我也看过新朝的史书,里面写着,安南侯之子、骁骑将军程厌,亲手降禹国二皇子,破禹国宫门,擒旧皇族余孽五十二人。

      “上,宽博仁厚,赦元乐之罪,归其民身,终生于普渡寺修习,以赎其族人之过。”

      五

      初春,下起雨来格外寒冷。
      山门口的小沙弥来找我,说是有人来给我送东西。
      三年来,我没见过除了这小沙弥和后山几位老尼姑外的任何人。

      我拆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厚实外袍,还有一支木簪子。
      外袍是芙蓉苑里我最好的那件,料子舒适,样式也特别,平时不舍得穿。
      那木料我没见过,打磨得十分细致,簪身颜色深沉但富有光泽。簪头是一支芙蓉花,栩栩如生,像极了哥哥玉佩上的那朵。
      不过不同的是,我这一支正徐徐绽开,尚还未盛放。
      我僵在那儿,不知所措。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也不记得那天下午是怎么度过的。
      我只记得,听到那晚三更鼓响时,我捡起了不知何时被我摔在地上的簪子,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月影儿攀上枝头,洒进屋里,倾在徐徐绽放的芙蓉上。

      我仿佛隔着一道虚无的墙,回到了满园芳菲的芙蓉苑,越过那个无名的小公主,看向墙头红衣似火的少年,耳边仿佛重新响起了那句:“等我!”

      六

      第六年冬,普渡寺钟声日夜长音悲鸣,三万下。
      新朝那位开国老皇帝,耳顺之年登基,驾崩时,刚逾古稀。
      其长子继位,白衣缟素,天下办丧。而后又因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早春雨水连绵,天阴得厉害,依旧冷得刺骨。我披着那件外袍,迈过细密的雾气,六年来第一次踏出山门。

      我并无释然之意。
      毕竟早已无家可归。

      我看着忽然开阔的世界,觉得心慌。六年来清苦,但沉静。
      身后是终岁封闭的过往,而真正面向曾经无比向往的世界时,我才发现,自己迈不出脚步。
      从宫墙到山墙,困住我的,仿佛远不止这些。

      蓦地有风拂过,吹着衣衫。我抬头,却看见灰白单调的远处出现了一抹红,明亮、夺目。
      长阶之下,撑伞的人立在细雨中,目光里似有期待,却依旧踌躇。
      他来了。

      我慢慢走下台阶,努力平静地与之擦肩而过。他不知如何面对我,我也不知如何面对他。

      忽然袍袖被抓住了。

      我回过头去,刚巧对上了程厌的眼睛,见他眼底红得厉害。
      没有预料中的躲闪,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我平静地注视着他,等着他说些什么。
      红衣青年将手中的伞偏向我,半晌,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我怔愣了一下,随即只是摇头。

      鼻子越来越酸,眼睛里也热。我感觉袍袖下的手在抖,一下一下,越来越慌。
      我曾在脑海中描绘着这种画面,也曾一次次计算着宫墙之外的重逢。
      我想他,盼他,又恨他,怨他,可心中总夹杂着一种不明不清的感觉,压抑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可又觉得空空落落,心绪烦得厉害。

      我不知那是什么,斩不断,理还乱。

      七

      我在前面走,漫无目的。而程厌跟在后面,撑着伞罩在我头顶,亦步亦趋。

      意识在儿时岁月里走马观花,身边那一抹红色好像从未走远。
      曾经爱笑的红衣少年,如今眉眼间添了遮掩不住的阴郁,高高的马尾束了冠,额前的碎发梳得一丝不苟。
      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南国的山岭云拢雾罩,没几天的清明。便如同我看他——程厌,十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我读不懂他。
      曾经他笑、他哭、他肆意,很真很真。
      我也天真,盼着离开深宫,唯一的愿望是能与他和兄长待得久些。

      战火中玄衣铠甲,长剑尽染鲜血,将哥哥踏之足下的那个陌生人,不该是他。

      怎会是他呢?
      很久很久,我逼着自己承认,那个戾气冷冽的“仇人”,是他。
      很多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为什么那个人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永远无法淡去。六年苦修,我无数次累了、倦了,想放下了,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不单是因为兄长之死吧。

      当冷漠的年轻将军取代了鲜活的红衣少年时,喜爱、崇拜又懵懵懂懂的情感一直都在,只是罩上了一片阴影,越积越深。
      痛苦、怀疑、哀怨、茫然、不可置信……太重太累,几番杂陈,我也说不好究竟是什么,只是压得人越发喘不上气来,终于有一天支撑不住了,我便把它们归结为恨,总算让自己好受了些。
      可其实我明白,但把这个念头藏得极深——哪怕痛得撕心裂肺,我也从未恨过他。
      从未。

      推开了山寺的大门,拼尽全力般从他身边迈出了那一步,恍若隔世。

      我或许还感激曾经的那个他,告诉我宫墙之外还有那么一片天空海阔,也给了我破茧的机会。
      踏出阴影的那一刻,红衣少年、仇敌将军,似乎都渐行渐远。

      早在很多年前,他于心外送了我一处风清日朗的开阔地,那是独属于我的自由天。

      八
      这世道,女子本就是不易的,何况一无所有又流着前朝罪孽的血。
      世上无人问津处,元乐小公主已死,一个为自己起名为木芙蓉的女孩,重获新生。

      她身无分文,靠着从小学来的绣艺勉强在山下小作坊里求生,在胭脂铺里做工。
      卑微、低贱、劳苦倦极,她一次次选择坚持站立。
      因为曾有人告诉过她,女子也会闯出一片天地。
      从破烂的茅屋木棚,到自己做东的绣坊、最负盛名女师木先生,从荆棘中爬起来,无人为她擦眼泪。

      她知世间不公,便倾尽所有开办书苑、招留想要迈出淤泥深院的女子,面对着一张张饱受摧残的面孔,告诉她们尽全力求生。

      旁人只道芙蓉好,圆满富贵,清雅不俗。
      而从前无人问津的无名公主,生长于芙蓉畔,似乎未曾受其眷顾。
      多年以后,她将几欲破败的自己一点点拼凑起来,于朗春盛夏,开成了无数女孩心中最为圣洁的木芙蓉花,绽放着生机。

      尘世虽苦,可她咬着牙死命扛了下来。她心中,一直有一抹红色,撑着她向前走,告诉她别回头。
      而在她无法顾及的身后,那个曾经倚在墙头,常常琢磨着给心爱的姑娘带来些新鲜事物的少年,一直都在。
      他撑着伞,随时准备上前去,不叫她淋雨沾风。最后,他默默地选择了守候,她需要,自己便会立马出现。

      而她,只想自己面对,独自挣扎向生。

      于是他又选择了尊重,不过她淋雨,自己也会站在雨中;她受伤,自己也甘愿一起痛;她走夜路,自己便也陪着她行至天光。

      他无法奢求饶恕,也绝不会妄想用所谓“身不由己”的说辞来追回错过的那个人。
      但至少,在一件事上二人心照不宣:没人能滞留原地。

      执念带不走,倒生生叫人绊住。散不去隔阂的情丝,倒可以将本来最真最纯的那面留在心里,仅仅如此,可成永恒。
      但也仅仅如此。

      九
      心平气和的地互解束缚,他不必忧,她不必仇。
      “放下”二字太难,“执念”二字太重。
      聚散有缘,不必逼迫自己宽恕,不必勉强所谓重新来过。
      命有数,定在天,变在人。

      新朝君主励精图治,民富国强,一片安定清明。

      后人常赞,“程家公子厌,少有志,奋图强,平南镇东,安北定西,栋梁之材,一生忠义,是为一代英杰;木先生,天之芙蓉也,身前禹之旧脉,泽今世之芳,开女子明寻之先河,万人颂之,是为巾帼之榜样,其义不让须眉者也。”

      十

      不过天有情啊,其实不假。故事的最后,他终身未娶,她终身未嫁。

      此不可谓为憾事。

      仇怨、血脉、家国,凡又一丝执着,结局便是另一番天地。
      不必轰轰烈烈,不必纠缠拉扯。
      茫茫人海,匆匆而行,恍然擦肩而过,或许又会风轻云淡,笑脸相逢。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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