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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深巷向光 ...

  •   长江的雾每年秋天都准时漫进江津,黏腻地裹住整个小城。1996年的秦程缩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校服洗得发白,袖口磨起了毛边。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课间的喧闹浪潮拍打而过。直到那个秋阳刺眼的课间,一道过分鲜亮的身影撞破沉闷,蛮横地挤进他黑白默片般的世界。
      刘曾单肩挎着书包带,另一只手随意地拍在秦程同桌的桌上,震得几支笔滚落。“兄弟,换个座儿?”他扬着下巴,笑容晃眼,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骄纵。那同学讷讷地抱着书包挪开。刘曾一屁股坐下,崭新的运动鞋差点蹭到秦程洗得发灰的裤脚。他毫不在意地掏出一个印着外文字母的铁皮盒子,“啪”地打开,浓郁的奶油甜香瞬间弥散开。
      “喏,进口的,尝尝?”他捏起一块裹着巧克力的曲奇,直接杵到秦程紧抿的唇边。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落在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和腕骨上。秦程身体绷紧,下意识想偏头躲开那过分的亲昵和甜腻气息,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垂着眼,没接,也没吭声,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盖过了窗外的蝉鸣。
      “啧,不吃拉倒。”刘曾也不恼,收回手,自己咔嚓咬了一大口,碎屑沾在嘴角。他随手把那昂贵的铁皮盒子推到秦程桌角,“放你这儿了,想吃自己拿。”仿佛只是丢开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秦程盯着那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饼干,第一次尝到了名为“无措”的滋味。这人身上的光,太烫了。
      刘曾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秦程封闭的世界里激荡起无法平息的涟漪。他总能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不容拒绝地入侵秦程的领域。
      第一次。
      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裹着蝉鸣和尘土的味道。江津老街的巷子又窄又深,两侧斑驳的墙壁挤压着光线,也挤压着呼吸。拳脚落在身上的闷响和污秽的咒骂,对秦程来说并不陌生。他蜷缩在墙根,死死护着头,像一只习惯了黑暗和疼痛的幼兽。疼痛是具象的,但更深的是一种麻木的冰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浸透了五脏六腑。他习惯了,也从不指望什么。这世界给他的,从来只有拳头和冷眼。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张扬。
      “喂!干嘛呢?欺负人啊?”
      秦程没抬头,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多管闲事的人,往往带来更大的麻烦。
      然而,预想中更大的殴打或谩骂并没有降临。脚步声靠近,带着一种与这肮脏巷子格格不入的悠闲。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或许还有点……好奇?
      他艰难地掀起眼皮。逆着巷口刺眼的光,他看到一个穿着簇新T恤、趿拉着人字拖的少年。那人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眉宇间带着被娇惯出来的漫不经心和贵气,像误入贫民窟的王子。
      是刘曾。高二(三)班的刘曾。秦程认得他。或者说,整个年级没人不认得他。烟草公司中层家的少爷,朋友多得能绕操场一圈,笑起来阳光刺眼,花钱大方得像撒纸片,是人群里永远发光发热的中心。他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刘曾掏出皮夹,动作随意得像抽张纸巾,抽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朝着领头的混混晃了晃。那轻松的姿态,像在打发叫花子。“哥们儿,天热,火气别这么大。这点钱,算请哥几个喝冰啤酒,消消火。这人,”他用下巴朝秦程努了努,“我认识。”
      秦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不是感激,是屈辱。一种被当作物品、被施舍的尖锐屈辱。他看着那几张簇新的钞票,像看着烧红的烙铁。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脚却不听使唤。
      刘曾蹲下身,递过来一张洁白的纸巾,带着淡淡的香味。“喏,擦擦。秦程是吧?我认得你,年级前十那个。”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高二(三)班的刘曾。刚才那几个是这片出了名的混子,以后放学绕开点走。”
      秦程没接。他用手背狠狠蹭掉嘴角的血迹,牵动伤口,疼得眉头一拧,却倔强地维持着面无表情。他扶着墙,用尽全身力气想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刘曾下意识伸手想扶他胳膊。秦程像被毒蛇咬到,猛地甩开,动作带着凶狠的排斥。他抬起头,用尽所有力气,将心底翻涌的屈辱、冰冷和抗拒,凝聚成一句嘶哑的质问,狠狠砸向那张写满优越感的脸:
      “谁要你多管闲事?”
      说完,他不再看刘曾错愕的表情,也不看旁边那两人,弓着背,像一头负伤的、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幼兽,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出了这条昏暗的巷子,把刘曾和那句呛人的话,连同那几张刺眼的钞票,一起甩在了身后蒸腾的暑气里。
      第二次,同样的场景。
      放学铃响,秦程习惯性地收拾好书本,最后一个走出空荡的教室。天色阴沉,铅灰的云层低低压着。刚走出校门没多远,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瞬间淋湿了头发和单薄的校服。他加快脚步,想冲进前面那条熟悉的窄巷躲雨。刚拐进去,一道刺眼的手电光晃了过来,伴随着几声流里流气的口哨和嬉笑。
      “哟,这不是好学生嘛?一个人啊?”几个叼着烟的社会青年堵在巷子深处。
      秦程脚步顿住,攥紧了书包带。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涩得发疼。巷子太窄,退无可退。他绷紧身体,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拳脚。就在有个人的手快要搭上他肩膀的瞬间——
      “喂!!!哥们儿等会儿,”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懒洋洋腔调的声音在巷口响起,像一道撕裂阴云的闪电。秦程猛地回头。刘曾撑着一把宽大的格子伞,趿拉着那双崭新的运动鞋,慢悠悠地晃了进来。雨水顺着伞沿淌下,在他周围形成一圈水帘。他身后跟着罗辉和揣着手、一脸玩味的杨津晶。
      看清来人,几个青年脸色变了变,显然认得这位“刘少爷”。“刘曾?少管闲事。”他语气不善。
      刘曾没理他,径直走到秦程身边,伞面一倾,大半遮住了秦程湿透的身体。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混着雨水泥土的气息,瞬间包裹了秦程。刘曾这才又抬眼看向那群人,从裤兜里掏出皮夹,抽出一小叠钞票,也没数,就那么随意地递过去,语气带着少爷特有的漫不经心:“天冷,请哥几个喝点热的。这人,”他用下巴朝秦程点了点,“我的。”
      为首的小混混盯着那钱,又看看刘曾身后虎视眈眈的杨津晶和沉默的罗辉,啐了一口,劈手夺过钱:“行,给你刘少爷面子!”他恶狠狠瞪了秦程一眼,带着人骂骂咧咧地消失在雨幕深处。
      巷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人。雨声哗哗。刘曾这才转过头,把伞又往秦程那边挪了挪,皱着眉打量他湿透的校服:“傻站着干嘛?等着感冒啊?”他语气凶巴巴的,动作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强势,顺手把自己干爽的外套扯下来,胡乱往秦程身上一披。带着体温的暖意和少年身上独有的蓬勃气息,瞬间驱散了雨水的冰冷。
      秦程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任由那件还带着刘曾体温的牛仔外套裹住自己。布料摩擦着湿冷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闻到了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阳光晒过的气息。那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缠绕在肺腑间,烫得他心口发麻。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刘曾同样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发梢,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句冰冷的“谁要你多管闲事”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暖意死死堵了回去。他抿紧唇,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谢谢。”
      声音低哑,淹没在哗哗雨声里。刘曾似乎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浑不在意,只是不耐烦地催促:“赶紧走啊!这破雨!”他一把揽过秦程的肩膀,动作自然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几乎是半推着他,挤在同一把伞下,走进了迷蒙的雨幕。伞太小,两个半大少年的身体不可避免地紧挨着。秦程能清晰地感觉到刘曾手臂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热度和力量,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雨水敲打着伞面,像密集的鼓点,敲在他骤然失序的心跳上。他僵硬地挪着步子,肩头那片被刘曾手臂压着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路灼烧到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巷子口昏暗的光线里,他悄悄侧过脸,目光掠过刘曾线条利落的下颌和沾着雨珠的睫毛,只一瞬,便像被烫到般飞快收回,垂得更低。那把格子伞,像一个小小的、摇晃的孤岛,载着两个湿漉漉的少年,在倾盆的雨幕里,划开一道短暂而滚烫的轨迹。

      刘曾的入侵是全方位的、不容置喙的。他的存在感像阳光,无孔不入,灼烤着秦程贫瘠荒芜的世界。
      秦程的作业本永远干净整洁,字迹是瘦硬清晰的方块字。可不知从哪天起,他的数学练习册上,总会在某些难题旁边,多出另一种飞扬跳脱、力透纸背的笔迹。有时是歪歪扭扭的解题步骤,旁边标注着“这解法贼快!”,更多时候是简单粗暴的答案——“选C!信我!”,后面还跟一个画得极其抽象、龇牙咧嘴的笑脸,丑得很有刘曾的风格。秦程捏着笔,盯着那格格不入的墨迹,指尖在纸页上留下细微的凹痕。他试图用橡皮去擦,那墨迹却顽固地渗进纸纤维里,只留下更模糊的印记,像某种无法抹去的宣告。他最终只是沉默地合上本子,将那突兀的笑脸压进一片黑暗,可那飞扬的笔迹却像刻进了眼底。
      放学铃声是秦程最紧绷的时刻。他习惯性地收拾东西,动作迅捷,只想尽快消失在人群中。可刘曾总能像背后长了眼睛,精准地卡在他起身的瞬间,书包带子往肩上一甩,长臂一伸,极其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走啊秦程,今天津姐发现个新地儿,录像厅放《古惑仔》呢!一起去!”他的体温和重量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秦程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拉满的弓弦,肩头那块皮肤隔着布料也烫得惊人。他想挣开,想说自己要去图书馆,想说没兴趣。可刘曾揽着他,已经半推着他汇入了喧闹的人流,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跟旁边的罗辉争论山鸡和陈浩南谁更帅。秦程的拒绝被淹没在刘曾爽朗的笑声和杨津晶清脆的吐槽里。他只能微微偏着头,下颌线绷紧,目光垂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上,一步一步,被那股暖烘烘的、带着汗味和阳光气息的力量裹挟着前行。刘曾的手臂像一道滚烫的枷锁,锁住他逃离的路径,也锁住了他心底那点隐秘的、从未体验过的……归属感?他不敢深究。
      刘曾似乎热衷于在秦程贫瘠的生命里留下各种“昂贵”的印记。一支最新款的英雄钢笔,包装都没拆,被他不耐烦地塞进秦程手里:“喏,买多了,你用吧,省得看你那破笔芯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急死个人!”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在他打完球满身汗气时,直接扔在秦程摊开的英语书上:“齁甜,不爱吃,给你了。”甚至是一件崭新的、厚实的羊毛衫,深灰色,尺码正好。刘曾把它团成一团,随意地塞进秦程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眼神飘忽地看着远处篮球场上的人影,语气硬邦邦的:“我妈买大了,退不了,便宜你了。省得冻成冰棍还得我送你去医务室,耽误事儿!”
      每一次,秦程都沉默着。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在刘曾那看似随意实则执拗的清澈目光注视下,化为无声的接受。他收下那些带着刘曾体温和气息的物件,像收下一颗颗滚烫的、无法回应的真心。钢笔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写出的字却依旧是他自己的瘦硬;巧克力在抽屉深处慢慢融化,粘稠的甜腻气息挥之不去;羊毛衫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箱底最深处,从未穿过。他怕穿上它,就再也脱不下那份沉重又温暖的负担,也怕那崭新的、格格不入的质地,会灼伤自己习惯了粗粝的皮肤。刘曾的好,像一场不由分说的豪雨,将他这座孤岛彻底淹没。他在溺水的边缘挣扎,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早已沉沦于这温暖而汹涌的暗流。

      江津的夏天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蝉鸣在浓绿的香樟树冠里不知疲倦地嘶叫。高考结束后的那个下午,空气里弥漫着书本焚烧的焦糊味和解脱的喧嚣。秦程最后一个走出空荡的教室,夕阳的余晖将走廊拉出长长的、寂寥的影子。他攥着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志愿草表,“北京医科大学”几个字力透纸背。心口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奶奶枯瘦的身影和欲言又止的眼神在他脑中反复闪现。
      就在他拐过楼梯口的瞬间,手腕被一股大力猛地抓住!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
      “秦程!”是刘曾。他显然等了很久,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眼睛亮得惊人,像烧着两簇火。他胸膛起伏着,气息有些不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灼热扑面而来。“你报的是北京吧?”他开门见山,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在空旷的楼梯间激起回响。
      秦程的心跳骤然失序,几乎要撞破胸腔。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刘曾攥得更紧。那滚烫的掌心温度透过皮肤直抵心脏。
      “嗯,北京。”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哪些学校?”刘曾追问,身体又逼近一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明明比秦程矮,却固执地将秦程牢牢困在墙壁和他滚烫的身体之间狭窄的空间里。
      “……医大。”秦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喉结滚动,目光落在墙面斑驳的光影上,不敢看刘曾近在咫尺的眼睛。
      “哈!我就知道!”刘曾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笑容灿烂得晃眼,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不顾一切的意气。他攥着秦程手腕的手非但没松开,反而用力晃了晃,语气是斩钉截铁的笃定和不容置喙的宣告:“等着!我也去北京!找个离你近的学校!以后——”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狡黠和理直气壮的亲昵,“你的饭卡归我管了啊!”
      夕阳的金辉穿过楼梯间高高的窗户,斜斜地打在刘曾飞扬的眉眼和汗湿的发梢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秦程被迫仰起头,撞进那双盛满了整个夏日骄阳的、无比灼热的眼睛里。那光芒太盛,烫得他眼眶发涩,几乎要落下泪来。手腕被紧握的地方,脉搏疯狂地跳动,与刘曾掌心的灼热共振着,像某种无声而激烈的回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那滚烫的光芒和气息堵得严严实实。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所有关于奶奶忧虑的沉重,关于未来的迷茫,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个鲜衣怒马、不由分说要照亮他整个世界的少年,短暂地、霸道地驱散了。

      奶奶应该是在秦程大三回江津给爷爷办葬礼时看穿的。
      老屋昏黄的灯光下,奶奶戴着老花镜,细细地缝补着秦程背包上磨破的带子。她动作很慢,针脚却依旧细密。空气里有煤炉子散发的微弱暖意和旧棉絮的味道。
      “程娃,”奶奶没抬头,声音苍老而平静,像屋外深冬凝滞的江水,“在北京……过得惯不?”
      “嗯,挺好。”秦程坐在小竹凳上,低头剥着花生,红褐色的花生衣沾在指腹上。
      “那个……常来找你耍的刘家娃儿,”奶奶的针在空中顿了一下,线拉得长长的,“他对你……好得很哟?”
      秦程剥花生的手指猛地一滞,一颗圆滚滚的花生米从指间滑落,滴溜溜滚到奶奶脚边。他喉咙发紧,没敢抬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擂鼓一般。
      屋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煤炉里煤块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针线穿过厚实帆布发出的、滞涩的“噗嗤”声。那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扎在秦程紧绷的神经上。时间被拉得粘稠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像一片沉重的羽毛,带着千钧重量,缓缓落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沉沉地压在秦程的心口上。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浑浊的目光透过老花镜片,落在手中那根穿梭的针上,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好……就好。人这一辈子啊……路长……莫走窄了啊。有些路……太窄了。”
      “莫走窄了。”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秦程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他猛地抬起头,撞上奶奶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浑浊、苍老,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沉沉的忧虑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悲悯。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他瞬间苍白失血的脸。
      奶奶没再说话,低下头,继续专注地缝补着那条破旧的背包带子。针线穿梭的“噗嗤”声,在死寂的屋子里被无限放大,像钝刀子割肉。秦程僵坐在冰冷的竹凳上,剥了一半的花生从僵直的手指间滑落,散了一地。他看着奶奶佝偻的背脊,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灯光下像一丛衰草。那句“莫走窄了”在脑中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回音,将他刚刚在北京那个狭小单间里找到的、隐秘而滚烫的依托,击得粉碎。
      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奶奶知道了。她没说破那个词,但那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忧虑和恐惧,比任何直接的反对都更具摧毁力。她是用自己枯槁的生命和沉默的哀伤,在他面前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高墙。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灭顶的冰冷,从脚底一路蔓延上来,将他连同那个夏夜闷热空气中颤抖的告白、那间狭小宿舍里笨拙的拥抱……所有关于刘曾的滚烫记忆,都一同冻结、封存。那条刚刚被刘曾强行照亮的、狭窄却滚烫的路,在奶奶浑浊而悲凉的目光注视下,轰然坍塌,只剩一片荒芜的断壁残垣。

      奶奶的葬礼在2006年的深秋。江津的雨下得缠绵悱恻,把新垒的坟头打得一片湿黑泥泞。秦程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西装,臂上缠着孝布,沉默地站在送葬人群的最前面。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唢呐凄厉的调子盘旋在湿冷的空气里,像钝刀子割着神经。他麻木地看着那方小小的棺木被泥土一点点掩埋,仿佛看着自己在这世上最后一点温暖的根须被彻底斩断。
      葬礼后的老屋,空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空气里还残留着香烛纸钱燃烧后的呛人气息。秦程独自坐在奶奶生前常坐的那把旧藤椅上,摩挲着扶手上被磨得光滑油亮的印记。暮色四合,屋里没开灯,昏暗的光线里,尘埃无声浮动。他拉开藤椅旁那个老旧五斗橱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是奶奶珍藏的“体己”,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包着。
      蓝布解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存单,还有……一个厚厚的、用橡皮筋捆好的信封。秦程的手指顿了顿,拿起那个信封。没有署名。他拆开橡皮筋,抽出里面厚厚一沓信纸。纸张粗糙,是那种老式的、印着红色横线的信纸。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生硬,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抖,却写得极其用力,力透纸背。
      信是写给他的。日期……是奶奶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初期,神志还清醒的时候。
      “程娃:”
      “奶奶老了,脑子不中用了,好多事,今天记得,明天就忘。趁还记得住,有些话,得写给你……”
      秦程的呼吸窒住了。他几乎是屏着气,一页一页,在昏暗中艰难地辨认着那些颤抖却无比执拗的字迹。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说老屋的瓦该捡了,说天冷了记得加衣,说巷口新开了家豆腐脑味道不错……字里行间,全是放不下的牵挂。翻到后面几页,字迹越发凌乱,涂改也多起来。
      “……那天你回来,包里掉出两张车票,北京到重庆的……还有一张照片……你和那个刘家娃儿……挨得很近,奶奶不瞎……奶奶心里啊跟明镜似的……”
      “奶奶就是怕啊,怕你走窄了路……怕你被人戳脊梁骨。怕你老了没个依靠……那天,是奶奶说重了话……莫怪奶奶……”
      “后来脑子越来越糊涂……总梦见你小时候……摔倒了,哭得凶……奶奶想抱你,手伸出去……又够不着……急醒了……”
      “程娃,奶奶想通了……路是你自己的,脚长在你自己身上,奶奶挡不了……也……不该挡……”
      “奶奶就盼着你啊……你高兴,真真正正地高兴……比啥都强……”
      最后几行字,几乎被颤抖的笔迹涂成了墨团,勉强能辨认出断断续续的句子:“去找他吧,啊。奶奶……不拦着了……好好的……你俩都要好好的……”
      信纸从秦程颤抖的指间滑落,无声地飘散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冰冷的皮肤。那些被深埋的、被强行压抑的、被时光和愧疚层层覆盖的记忆——北京夏夜闷热小屋里颤抖的告白,狭小宿舍里笨拙而滚烫的拥抱,重庆主城逼仄空间里无声的崩裂,酒杯落地时那声心碎的脆响——所有关于刘曾的画面,伴随着奶奶这迟来的、蘸着血泪写下的“不拦着了”,排山倒海般冲破堤防,将他彻底淹没。
      窗外,秋雨敲打着瓦片,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像是奶奶在天上,用这缠绵的雨声,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蘸着生命最后光热写下的嘱托:“去找他吧……高兴……比啥都强……” 这迟来的赦免,像一把温柔的钝刀,剜开了他心上早已结痂的旧伤,释放出积压了半生的、滚烫的痛楚与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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