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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逆流而上的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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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室厚重的铁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道沉静如山的深蓝色背影,也仿佛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伤痛是勋章,不是枷锁。它让你走过的每一步,都值得尊重。”——永远地封存在了那片弥漫着旧纸张尘埃的空间里。
然而,那句话,却如同最猛烈的精神风暴,在江临死寂的心湖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
接下来的几天,国安分局技术支援中心里,江临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埋首数据的实习生。他依旧坐在环形控制台最外围的位置,指尖在键盘上飞舞,眼神专注地锁定着屏幕上跳跃的字符和线条。左腿的旧伤在持续的低温环境和坐姿压力下,依旧顽固地传来阵阵酸胀钝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残缺”。
但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当导师陈工再次将一份需要跑腿、需要频繁起身查阅档案的任务交给他时,江临没有像过去那样,在内心掀起巨大的恐慌和抗拒的波澜,试图寻找推脱的借口。他只是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平静地接过任务单,低低应了声:“好,陈工。” 声音依旧不高,却少了几分刻意压制的颤抖,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稳。他撑着控制台边缘,动作虽因左腿的僵硬而略显迟滞,却不再带着那种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卑微感。他坦然地、一步一步,拖着那条微跛的腿,走向资料区。他能感觉到一些目光落在他行走的姿态上,但这一次,心底那根名为“羞耻”的弦,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并未发出刺耳的悲鸣。取而代之的,是那句低沉有力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铠甲,抵御了部分外界目光的侵袭。
当技术小组讨论一个复杂的案情推演,陷入僵局时,江临不再像过去那样,将所有的想法死死压在心底,生怕自己的发言显得突兀或引人过多关注。他微微蹙眉,盯着屏幕上那条关键的逻辑断点,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终于,在某个沉默的间隙,他抬起头,目光不再刻意躲避任何人,而是直接迎向导师陈工,声音清晰,带着一丝惯有的干涩,却异常平稳地开口:“陈工,关于嫌疑人C的行动轨迹,结合基站切换记录和路面监控的7秒时间差,我认为存在一个被忽略的盲区。需要调取相邻街区同时间段所有非公共监控源,尤其是东南角那家便利店的私人探头数据。”
他的话音落下,原本有些嘈杂的讨论区瞬间安静了几分。几道带着惊讶和重新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陈工更是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调出江临提到的区域和时间点:“快!调出来看看!”
江临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着,带着一种陌生的、微弱的鼓胀感。他没有退缩,而是迅速调出自己预设的分析模型,将关键数据点清晰地标记出来。他的逻辑依旧缜密,表达依旧简洁,但那份沉静中透出的自信光芒,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他不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而发言,而是为了真正解决问题,为了他所能触及的那片数据战场。
这种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真实地扩散开来。同事们看他的目光,悄然发生着转变。那些曾经混杂着好奇、怜悯或一丝不易察觉优越感的视线,渐渐被一种纯粹的、对专业能力的认可所取代。连导师陈工在分配关键任务时,也越来越多地直接点名:“小江,这个数据关联分析交给你。” 话语里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信任。
然而,心墙上的那道裂缝,透进了光,却也放大了深处的幽暗。每一次在走廊、在食堂、在电梯口,猝不及防地撞见那抹深蓝色的挺拔身影,江临的心跳依旧会瞬间失控,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悸动和随之升腾起的、更深的惶恐,如同两条纠缠的毒蛇,从未停止过撕咬。
他依旧会下意识地想要躲避。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理智。当沈屹初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江临会立刻垂下眼帘,加快脚步,或者干脆转身走向另一条通道。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像受惊的兔子般仓皇逃窜。他的躲避,带着一种挣扎的痕迹,一种理智与本能激烈交锋后的妥协。他会在避开后,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吸气,努力平复那狂乱的心跳,试图用那句“伤痛是勋章”来浇灭心底翻腾的火焰。
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这卑微的、带着“瑕疵”的靠近,会成为对方眼中的困扰或负担。
他害怕那道光芒,会因为他这不自量力的靠近而黯淡。
他更害怕,一旦靠近,他心底那点不该有的、如同野草般疯长的奢望,会彻底失控,最终将他和他小心翼翼维护的、刚刚重建起一丝尊严的世界,一同焚毁。
这份挣扎,这份无声的拉锯,让江临本就因旧伤而疲惫的身心更加沉重。深夜的实习生宿舍,成了他唯一的喘息之地。他蜷缩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窗外城市的灯火在窗帘缝隙里投下微弱的光斑。左腿的疼痛在寂静中变得更加清晰,像背景噪音般持续低吼。他闭上眼,脑海里反复交替着两个画面:档案室里,沈屹初平静深邃的眼眸和那只沉稳有力的手;以及,在每一次躲避时,对方那擦肩而过、毫无停留的、沉默如山的背影。
那背影,如同最精准的测距仪,丈量着他与那道光芒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
城市的脉搏在午后的烈日下缓慢而沉重地搏动着。国安分局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烙铁。技术支援中心内,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竭力对抗着窗外汹涌的热浪,但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一股电子设备过载的焦糊味和浓咖啡的苦涩。
江临坐在自己的控制台前,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紧抿,几乎失去了所有血色。额角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冰凉的皮肤上。他的左手死死按在左侧大腿靠近髋骨的位置,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作训服的布料里,指关节绷得发白。每一次细微的挪动身体,试图缓解那深入骨髓的酸胀,都会牵扯起一阵新的、如同钢针反复穿刺骨缝般的锐痛。持续的阴雨天气和巨大的工作压力,如同最恶毒的催化剂,彻底引爆了他左腿旧伤里沉睡的恶魔。那疼痛不再是低沉的背景音,而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令人无法集中精神的尖锐嘶鸣。
屏幕上,一个关于境外渗透组织利用供应链漏洞进行数据窃取的紧急预警模型正在疯狂运算。红色的警报框不断弹出,数据流如同失控的瀑布倾泻而下。这是“暗礁”案的后续关联,也是他实习期结束前最重要的独立分析任务。导师陈工和其他几位核心分析员都在处理更紧急的实时威胁,这个关键的前期预警建模,几乎全压在了江临肩上。
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指尖和眼前的屏幕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键盘的空格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咬着牙,无视左腿那疯狂的抗议,指尖在键盘上艰难地敲击着,试图调整一个关键参数。然而,剧烈的疼痛如同电流般不断干扰着他的神经,让他的思维变得迟滞,手指的动作也失去了平日的精准和敏捷。一个简单的逻辑判断,他反复输入了三次才正确。
“小江,预警模型的初步关联图谱出来没有?上面催得很急!” 陈工的声音从通讯频道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马上…再给我五分钟…” 江临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压抑和喘息。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他加快了敲击键盘的速度,试图强行推进进度。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剧烈的、带着撕裂感的锐痛猛地从左腿深处炸开!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齿缝间强行挤出!江临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鼠标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屏幕上,一个正在运行的复杂数据筛选脚本被他误触了终止键!
屏幕上疯狂滚动的数据流瞬间停滞!
代表关键关联节点的红色警报框骤然消失!
整个预警模型的运算进程——中断了!
江临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看着屏幕上那刺眼的“进程终止”提示框,冷汗如同开了闸般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后背!完了!这是关键节点!重新启动和回溯需要大量时间!而上面在催!陈工在等!
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那条该死的腿!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将他所有的努力和挣扎碾得粉碎!他算什么“勋章”?他连最基本的、不拖后腿都做不到!他依旧是那个在档案室里够不着箱子、需要别人施以援手的废物!
强烈的自我厌弃和巨大的恐慌让江临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剧痛和情绪的巨大冲击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僵在座位上,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一个字也敲不下去,大脑一片混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无声地伸了过来,覆盖在了他握着鼠标的、冰凉而颤抖的手背上。
那触感温热、干燥,带着薄茧,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仿佛一道温热的暖流,瞬间驱散了江临指尖的冰冷和心中的恐慌。
江临的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僵硬地转过头。
沈屹初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控制台旁。
他依旧穿着深蓝色的作训服,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沉静锐利,如同寒潭映月。他没有看江临,深邃的目光正专注地落在江临面前那陷入停滞的屏幕上,扫视着中断的进程和复杂的模型界面。他的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搭在了江临座椅的靠背上,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形成了一个无声的、带着保护意味的屏障,隔绝了周围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
“CTRL+Z,回撤三步。” 沈屹初低沉平缓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江临耳中的嗡鸣和巨大的恐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镇定的力量,“中断点在第三层嵌套循环的出口判断,参数阈值设置高了0.3个标准差。调低,用动态模糊匹配算法覆盖出口逻辑。”
他的语速平稳,思路清晰得如同早已洞悉全局。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指向问题的核心,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江临眼前的混乱迷雾!
江临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自我厌弃!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按照沈屹初的指令,颤抖着指尖按下了CTRL+Z,迅速调出参数设置界面,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被忽略的阈值,将其调低,并飞快地嵌入了沈屹初建议的模糊匹配算法代码段。
他的动作因为激动和疼痛而依旧有些僵硬,但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沈屹初那沉稳的声音,如同最精确的导航,指引着他穿过代码的迷宫!
“运行。” 沈屹初的声音再次响起,简洁有力。
江临深吸一口气,按下了运行键。
屏幕上停滞的数据流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再次奔腾起来!红色的警报框重新跳出,但这一次,代表关键关联节点的路径清晰地连接起来,一个复杂的、指向明确的境外渗透网络图谱,在屏幕上迅速构建、完善!
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和后怕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江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巨大的虚脱感让他几乎瘫软在椅子上。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沈屹初,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沈屹初的目光也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落回到江凌苍白的、布满冷汗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平静,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但在那平静之下,江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情绪——不是赞许,不是怜悯,而是一种…了然?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遇到困难、并在此刻恰好出现的、理所当然的平静?
他看到了江临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到了他按在左腿上的、指节发白的手,看到了他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他什么都看到了。他的出现,绝非偶然。
“模型架构很好,核心逻辑抓得很准。” 沈屹初的声音低沉依旧,目光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直视着江临慌乱闪躲的眼睛,“痛点在于对大规模非结构化数据的并行处理优化。下次遇到类似情况,提前申请分布式计算资源权限,或者,” 他顿了一下,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直接找我。”
直接…找他?
这简单的一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江临的心防上!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受宠若惊般的惶恐瞬间席卷了他!他凭什么?他只是一个实习生!而沈屹初,是特警队的指挥官,是行动的尖刀!他有什么资格在遇到困难时“直接找他”?
“我…” 江临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说“不用麻烦”、“我自己能行”,但在对方那沉静如渊、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推脱和逞强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句“伤痛是勋章”的话语,在此刻再次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沈屹初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仿佛那句“直接找我”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工作建议。他抬手,似乎想拍拍江临的肩膀,但目光扫过他紧绷的身体和那条僵硬蜷缩的左腿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椅背上,无声地给予了一点支撑的力量。
“报告完成后,拷贝一份给行动组备案。” 他留下这句工作交接般的指令,便收回了手,转身,迈开沉稳的步伐,朝着指挥中心核心区域走去。深蓝色的背影在环形屏幕墙变幻的光线下,依旧挺拔如松,步伐坚定,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有力的介入,只是他繁忙日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江临僵坐在椅子上,后背的冷汗被空调冷风一吹,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怔怔地看着沈屹初消失的方向,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被对方温热手掌覆盖过的、依旧残留着触感的手背。
那只手带来的温暖和力量感,如同烙印般深刻。
那句“直接找我”,如同最沉重的承诺,砸在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而对方离去时那几不可察的、落在椅背上的手,以及目光扫过他伤腿时那细微的停顿…这一切都像最精密的密码,在他心中反复组合、拆解。
悸动如同沉寂的火山,在心底疯狂地翻涌、奔突,带着灼热的温度和毁灭性的力量。那道被强行凿开的心墙裂缝,在这一次猝不及防的、带着强大力量感的援助和那句近乎承诺的话语冲击下,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加速崩塌!冰冷的自卑深渊与灼目的光芒在他灵魂的战场上激烈交锋,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与一种近乎绝望的甘甜。他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即将溺毙的旅人,被强行拖上了救生艇,却惊恐地发现,拖他上船的力量,正是那将他卷入漩涡的、最致命的洋流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