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无声的潮涌 ...

  •   国安分局技术支援中心的灯光总是亮到深夜,像一座悬浮在城市喧嚣之上的孤岛。巨大的环形屏幕上,数据洪流奔涌不息,如同永不疲倦的星河。

      江临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岩缝中顽强生长的青松。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发出稳定而清脆的声响,一行行代码如同精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入庞大的分析模型。屏幕上,一个关于跨国洗钱网络资金异常流动的预警程序正在构建,逻辑链条复杂如蛛网,却在他冷静的操控下逐渐清晰。

      左腿深处那熟悉的、如同被湿冷藤蔓缠绕的钝痛,并未因专注而消失。它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身体的局限。但江临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重心更多地压在右腿上,左手习惯性地、短暂地按了一下左侧大腿外侧靠近髋骨的位置,随即又迅速移开,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衣袖上的灰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迅速展开,专注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跳动的字符上。

      他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点疼痛或异样目光就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江临。沈屹初那句“伤痛是勋章”像一枚淬火的钢印,烙进了他的骨子里。痛,依旧存在,但它不再是枷锁,而是磨刀石。他用更强大的意志力和更缜密的专业能力,为自己锻造着新的铠甲。

      “小江,西区那几家空壳公司的离岸账户关联图谱,进度如何了?” 导师陈工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一丝夜班的疲惫。
      “关联节点已锁定百分之八十,正在交叉验证最后三个疑似‘中转池’的账户,预计半小时内完成初步图谱。” 江临的声音平稳清晰,透过麦克风传出,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对工作的掌控感。
      “好,抓紧。” 陈工的声音带着满意。这个实习生话不多,但交办的任务永远精准高效,让人放心。

      江临关闭通讯器,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将最后几个可疑账户的数据流高亮提取出来。就在他全神贯注地进行最后一次数据碰撞比对时,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带着兴奋和倾慕的交谈声,从斜后方不远处的休息区飘了过来。

      “…真的!亲眼所见!林薇今天在食堂主动给沈队递水了!沈队虽然没接,但点头了!还看了她一眼!”
      “哇!林薇可以啊!技术中心一枝花,胆子真大!不过沈队那眼神…啧,谁能扛得住?又冷又苏…”
      “就是!平时冷得跟冰山似的,但那双眼睛看你的时候,感觉能把人吸进去…技术好,家世也好,听说沈局以前可是咱们系统里的传奇人物…”
      “嘘!小声点!…不过说真的,林薇配沈队,也算郎才女貌了吧?技术骨干配行动王牌…”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八卦和憧憬。

      江临敲击键盘的手指,在某个瞬间,极其轻微地停滞了零点一秒。仿佛精密运行的机器,被一粒微不可察的尘埃卡住了某个微小的齿轮。屏幕上的光标,在那个微小的停顿间隙,固执地闪烁了一下。

      林薇…
      那个在高中晚自习上,曾因一道难题而真诚赞叹他“神了”的同桌。如今,她是技术支援中心公认的业务骨干,漂亮,干练,家世清白,像一朵迎着阳光盛放的向日葵。而沈屹初…是特警队的利刃,是行动的磐石,光芒万丈。

      郎才女貌。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江临的心口。没有剧痛,只有一种缓慢弥漫开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酸涩。

      他面无表情,指尖的动作在短暂的凝滞后,以更快的速度恢复如常,敲击声甚至比之前更加密集、稳定。仿佛刚才那零点一秒的停滞从未发生。他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据流上,将最后几个账户的数据导入碰撞模型。

      然而,心底那片被强行压下的、名为“沈屹初”的深海,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郎才女貌”论,掀起了无声的暗涌。那暗涌带着冰碴,刺得他灵魂深处某个隐秘角落微微发颤。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那道光芒的注视,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多么的…痴心妄想。林薇那样的存在,才应该是站在沈屹初身边,被众人视为理所当然的风景。

      心湖被投入巨石,表面的平静不过是假象。那暗涌的潮汐,无声地冲刷着他刚刚加固的心防。

      夜色浓稠如墨,城市喧嚣的声浪被隔绝在国安分局高耸的围墙之外。大楼内部,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般的寂静,只有技术支援中心和顶层的指挥中枢,依旧灯火通明,如同不眠的神经节点。

      江临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技术区。环形屏幕上大部分区域已经暗下,只有他面前的三块屏幕还亮着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空气中弥漫着主机散热风扇低沉的嗡鸣和浓咖啡残留的苦涩气息。

      他刚刚完成了那份关于离岸资金中转池的关联图谱,发送给了陈工。高强度的工作和久坐,让左腿的旧伤发出了更强烈的抗议。那不再仅仅是钝痛,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酸麻的僵硬感,从髋骨一直蔓延到脚踝,像灌满了冰冷的铅。每一次试图挪动身体,都牵扯起一阵清晰的、带着迟滞感的锐痛。

      他撑着控制台的边缘,咬着牙,极其缓慢地站起来。动作因左腿的僵硬而显得笨拙,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才稳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需要活动一下,需要一杯热水,否则这该死的腿会彻底罢工。

      他拖着那条沉重僵硬的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茶水间的方向挪去。空旷的走廊里,只有他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荆棘上,提醒着他身体的“不同”。

      终于挪到茶水间门口。他扶着冰冷的金属门框,微微喘息,才推门进去。里面没有开主灯,只有操作台上方一盏小小的夜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他摸索着走到饮水机旁,拿出自己的保温杯。

      就在他按下热水键,水流注入杯中的哗啦声响起时——

      茶水间通往内部消防通道的那扇厚重的、平时很少开启的防火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一股带着深夜寒意的风卷入,吹散了茶水间里那点可怜的暖意。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室外清冷的夜露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凛冽气场,大步走了进来。

      是沈屹初。

      他显然刚从外面执行任务回来,或是结束了一场深夜的战术推演。深蓝色的特警作训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黑色的战术背心,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他的额发微乱,带着湿气,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在饱满的额角。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高强度运转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淬火的星辰,沉静、锐利,蕴藏着深不见底的力量。

      他目标明确地走向咖啡机,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干练节奏。放入咖啡胶囊,按下按键,低沉的嗡鸣声响起。

      江临的身体在沈屹初推门而入的瞬间,就彻底僵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他不是应该…和林薇那样的“风景”在一起吗?

      这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窘迫取代。他此刻的样子太狼狈了!拖着一条几乎不听使唤的残腿,姿势怪异,额角挂着冷汗,像个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猝不及防地被最耀眼的猎人撞见!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低下头,试图将自己缩进饮水机投下的阴影里。握着保温杯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只想立刻接完水,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

      然而,身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志。左腿那持续不断的僵硬和疼痛,让他移动变得异常艰难。当他试图转身离开时,脚下因为疼痛和紧张一个不稳,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手中的保温杯盖子没拧紧,滚烫的热水瞬间泼洒出来!

      “嘶…” 灼痛感从手背传来,江临倒抽一口冷气,动作更加慌乱。

      就在这时,沈屹初低沉平缓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咖啡机的嗡鸣:

      “当心烫。”

      又是这句话!
      如同魔咒般,瞬间击中了江临脆弱的神经!在混乱的街头,在冰冷的医院走廊,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此刻,在这寂静的茶水间,再次响起!

      江临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贯穿!他僵硬地转过身。

      沈屹初已经接好了咖啡,端着那杯冒着热气的深褐色液体,就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硬而深邃的侧脸轮廓。他没有看江临,目光似乎落在饮水机旁那滩冒着热气的、泼洒出来的水渍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他的目光抬起,落在了江临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擦肩而过时的平静无波,也不再是档案室里带着审视的了然。那是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深沉的目光。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江临被热水烫得微微发红、正下意识蜷缩的手背上,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微澜——是关切?还是对笨拙的不耐?快得无法分辨。

      紧接着,那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下移。它扫过江临因为剧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扫过他因咬牙忍耐而绷紧的下颌线,最后,沉沉地、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重量,落在了江临那条在昏黄光线下、因僵硬疼痛而微微蜷缩、支撑着身体重心的左腿上。

      那目光在江临的左腿上停留了足足两三秒。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江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极力想要隐藏的、最不堪的伤疤!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恐慌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想逃,想怒吼,想用最坚硬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但身体却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只能死死地攥着保温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审视。

      沈屹初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那不再是单纯的“了然”。江临仿佛看到了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困惑?像是看到了一个无法理解的复杂战术谜题?又或者,是一抹被强行压抑的、连主人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是因为他深夜的狼狈打扰了对方的清净?
      是因为他这条总是制造麻烦的残腿?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江临无从分辨。他只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情绪如同深海的暗涌,表面平静,底下却激荡着无法预测的力量。

      终于,沈屹初收回了目光。他端起咖啡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硬的下颌线条片刻。再放下杯子时,他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完美地敛去。

      他没有再看江临一眼,也没有对那滩水渍或江临烫红的手背发表任何言论。仿佛刚才那长达数秒的、带着复杂重量的注视,从未发生。

      他端着那杯咖啡,迈开沉稳有力的步伐,从江临身边擦肩而过,走向茶水间的门口。深蓝色的身影带着那股冷冽的气息靠近,又离开。擦肩而过的瞬间,江临甚至能感受到对方作战服布料摩擦空气的细微声响,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充满生命力的热源短暂地靠近又远离。

      门被拉开,又轻轻合上。

      茶水间里,重新只剩下江临一个人,以及饮水机低沉的嗡鸣。

      他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保温杯,杯壁残留着滚烫的温度。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隐隐作痛。左腿的僵硬和钝痛依旧清晰。

      但此刻,所有身体上的不适,都被心口那片翻江倒海的混乱所淹没。

      沈屹初最后那复杂深沉、长久停留在他伤腿上的目光,如同最猛烈的精神风暴,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那目光里蕴含的东西太多了——审视、困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唯独没有他曾经最害怕的怜悯或轻视。

      这比任何明确的情绪都更让江临感到心悸和…迷茫。

      那无声的注视,像一把没有开刃却沉重无比的钝器,狠狠砸在他刚刚用“勋章”理论勉强构筑的心防上。裂缝在扩大,冰冷的自卑与灼热的悸动在裂缝深处激烈地碰撞、撕扯、交融。他像个站在风暴眼中心的囚徒,脚下是名为“现实”的冰冷深渊,前方是名为“沈屹初”的、光芒万丈却又迷雾重重的彼岸。每一次无声的对视,都像在灵魂深处引爆一颗炸弹,将那些隐秘的、不被允许的渴望与深入骨髓的痛楚,炸得血肉模糊,又诡异地闪烁着微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