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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一波平,一波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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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乐师们到的格外早。还没等伊塞诺弗列特的早餐端上桌,他们便在门外一字排开,等待召见。
事出反常必有妖。瓦德也明白这个道理,便问是不是应该用完早膳后再让乐师们进房演奏。
宫里的人都按法老的意思办事。他们如此行事的理由只有一个——法老希望如此。
引申思考的结论:把他们晾在一边约等于对法老不敬。
伊塞诺弗列特懒得跟拉美西斯唱“长生殿”(而且他们的故事更像提前完结的“天仙配”),但她对“窦娥冤”的兴趣更少。
所以我得提前给“法老特使”腾地方。
“让他们进来吧。我在寝殿用餐。”
瓦德点头退下。不一会儿,门外奏起音乐。伊塞诺弗列特注意到今天的鼓声格外响,咚咚的声音如春雷在她的耳边炸响,让她晕头转向。
待瓦德拿早餐进来,笛子与长管又开始嘶嘶作响。它们的声音就像盘旋跳跃的火焰,使伊塞诺弗列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的早餐很简单,只有一点面包(更像后世的圆饼)、生洋葱和葡萄酒。
这是伊塞诺弗列特自己要求的。
在跟拉美西斯闹翻的第二天早晨,她遣走了绝大多数仆人。道理很简单,在凯美特,法老读作“前程”,法老不来,前程不在。如果没有其他利益牵扯或者感情驱动,别人愿意伺候她,前提是伊塞诺弗列特是法老的宠妃,而不是伊塞诺弗列特是个好人。况且她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不如早放手,别人还能奔个前程。
至于早餐为什么会如此简单。那只是她个人的口味。在这个时代,能合她心意的菜品很少。以前她喜欢肉汤,但现在,它总能让伊塞诺弗列特想起法老的“恩典”。
她把洋葱剥开,一口一口地咀嚼,微辣的汁水在她的唇齿流动,与门外的乐曲一同刺激她的思绪。
伊塞诺弗列特愈发弄不清拉美西斯脑袋里面究竟是什么。她感觉对方就像是一个怪物,别说思考,或许就连消化用的器官都和她不一样。
她没死这件事在她的意料范围之内。
法老杀她的最佳时机就是王妃冒犯他的当日,宽限一点,连同次日。那两天没有动静,伊塞诺弗列特就再难送命。
但接下来的事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甚至大相径庭。
首先,拉美西斯在娶女儿这件事上退却的速度令人震惊,毕竟他也算筹划了几年,甚至让备选的女儿们接触他想给的权力之后才找上伊塞诺弗列特的门。第二天就暗示宾塔娜特这件事翻篇,不要再谈——这放弃的速度太快,伊塞诺弗列特甚至寻思他是不是吃坏了脑子。
当然,这个问题上,拉美西斯的动机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宾塔娜特与她的姐妹们以公主的身份协助父亲,伊塞诺弗列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接下来就应该思考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伊塞诺弗列特有自己的打算,而第一步是要让拉美西斯把她扔去尤努。
......这就是我搞不清楚的地方。
伊塞诺弗列特喝了口水。屋外的弦乐更像哀伤的嘶鸣。乐师们已经在她这里逗留了十多天,但拉美西斯依然没有收手的意思。她知道他这么做的由头,但不明白法老做到这一步的动机。
在她遣走下人的当天,奈菲尔塔利就来了。冷清的院落令王后非常震惊,甚至让她误以为那是法老的杰作。
“不,他什么都没干。”伊塞诺弗列特说,“除了踹坏自己的黄金椅子。”
拉美西斯瞪了她很久,脸色又黑又红。她觉得拉美西斯一定是打算砍了她的头,但他最后也没那么做,甚至没动她一下,一脚踹飞椅子,转头往外冲。更好笑的是,他走到门口,又自己倒了回来,命令下人把那只椅子搬走,换一个。
于是伊塞诺弗列特的宫里依然金碧辉煌,与之前毫无差别。
“他在窝囊和生气之间选择了生窝囊气。”伊塞诺弗列特评价,“一如既往。”
奈菲尔塔利听了这话,只笑了笑,没有松开握着她的手。“陛下也就是拿你没办法。瞧你这的东西,有哪一样不是陛下喜欢的?”
宫里的陈设有些是她早些年故意从拉美西斯那里顺的,但更多是法老后来赏的。拉美西斯一到她这里来,就要挑毛病,说这里不够豪华,那里不够漂亮,然后说自己那里有个好的,就换了,从来不问伊塞诺弗列特喜不喜欢。
“他想找的是一个合适的容器,有点瑕疵很正常。他要做的就是用他喜欢的东西,一点一点,把那个容器填满,最后就合他心意了。”她说,“姐姐想要,随便拿就是。”
“要是别人有这份厚待,哪还管自己喜不喜欢呢?”奈菲尔塔利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好似在强颜欢笑,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其实,我早就从梅丽塔蒙那里听了他的想法。”
“他没怎么想遮掩过。”
“他不需要遮掩。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整夜没睡着,心里只期望他能从马上摔下来。但我只能诅咒,不能反对。”奈菲尔塔利的语气冰凉,充满自嘲,“老实说,我本来以为没有人能在这种事情上反对他。”
伊塞诺弗列特说:“这没什么。你是大王后。他对我们两个的期望本就不同。”
“一个管家婆,一个笼中鸟。本质都一样。世界总得绕着太阳转。”奈菲尔塔利对她微笑,“但我猜你的世界应该不一样?”
众所周知,地球绕着太阳转,月亮绕着地球转,太阳系外面还有银河系,何知宁不是宇宙中心,任何人都不是。
“没有人是世界中心。”她回答,“有那种想法的人八成有点心理疾病。”
“你说得对。这里的人都有病。”
奈菲尔塔利看上去很难过。她的眼圈都在泛红。伊塞诺弗列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调节一下气氛,但她失败了,因为何知宁除了把异常生物合理合法送到外太空以外,最擅长的是说冷笑话,而不是哄人。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伊塞诺弗列特几乎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了,但她的唇齿颤动,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和她不一样,奈菲尔塔利就和王宫里的孩子们一样,他们属于这里。他们的土壤是簇拥,营养是金银珠宝,离开了这里,在这个时代,他们哪儿都活不下去。
“真不好意思。”奈菲尔塔利接过她的手帕,刮了刮眼,擦了擦面庞,说,“我本来是来道谢,顺便来看看你的。我真怕陛下为难你。”
我想他正在准备那么做。伊塞诺弗列特想,从柜子下面抽出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棋路。
“我最近整理了一下。看着基本没问题了。”奈菲尔塔利看上去有些疑惑,伊塞诺弗列特则说,“没关系,这点创造性不招官司。”王后的时间似乎静止了。于是伊塞诺弗列特给了对方一个微笑,“就当是我们两个人的回忆。”
“我真羡慕你的信条。”
王后接过那叠棋谱,但却说了句奇怪的话。伊塞诺弗列特有点没听懂。“什么?”
“它有的不只是你的口才,还有你的活法。”王后说完,就同她道了别。伊塞诺弗列特感觉她话里有话,但那超出了她的思考范围。
与法老闹翻的第三天,天下起大雨。雨停了,法老的乐师们找上门,说要为她演奏。
伊塞诺弗列特只当拉美西斯脑袋哪根弦搭错,用闭门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不过乐师们实在辛苦,该准备的东西,都得准备。厨师们到哪个宫里都是那样,晋升途径又少又短,还不如找个好伺候、打赏看得过去的主子,所以她宫里的厨师没有一个走的。伊塞诺弗列特也就有充足的人手来招待他们。
最初乐曲很响,乐师们中午都在卖力,吵得她睡不着,但伊塞诺弗列特只觉得是拉美西斯下令这么做,磨磨她的性子,所以保持沉默。
没过多久,奈菲尔塔利又来探望她。伊塞诺弗列特才弄清楚事情的开头。
“我不知道他会这么做。”王后解释道,“我只是对他说,你这个地方人太少,太冷清。”
伊塞诺弗列特当然不会怪她,因为她对奈菲尔塔利的人品和拉美西斯的脑袋都有充分的自信。
“这不关你的事。”她说,“法老眼里的热闹和给人添麻烦没什么两样。我早就知道。”
奈菲尔塔利依然很自责。“我会去跟他好好说说这件事。”她拒绝了,但王后不愿意放手,“或者我再跟孩子们说说……阿蒙荷科普塞夫和帕拉荷威尼美夫应该很愿意帮你。”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没必要让孩子们出面,尤其是那几个男孩。”
用“男孩”来形容排行靠前的皇子不太恰当。如今,连老十三麦伦赫塔普都已经娶了老婆,早就不是孩子了,但正因如此,他们的介入才会成为麻烦的开端。
她们的孩子往往身居高位,法老才是他们第一忠心的对象。这事本来可大可小,伊塞诺弗列特不想在尘埃落定之后再往自己头上加码。
“所以他们两个保持沉默是你的主意。”王后叹了口气,“但会不会让陛下觉得他们太无情?”
“忠孝不两全。陛下会满意这个答案。”
“好吧。”奈菲尔塔利妥协道,“难道我就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伊塞诺弗列特沉默一会儿。她其实觉得,在这件事上,奈菲尔塔利其实做不到太多,因为没有人能动摇法老的想法,但她也不能不提,因为奈菲尔塔利得做什么才能弥补她心中的自责(显而易见,虽然伊塞诺弗列特觉得她没必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乐师们水平高超,就是演奏的声音太小了。”她回答,“而且上午他们把《美丽的伊西斯》演奏了三遍。我知道他们想恭维我,但这种曲子并不能让我开心。”而且她也不太喜欢“伊塞诺弗列特”这个名字。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王后眼神一亮,“你说不合适吧?我去说,也让他们轻点声。”
“换喜庆点的吧。跃动感强的那种。”
王后的确践行了她的诺言。在那之后,伊塞诺弗列特再也没听到过《美丽的伊西斯》,乐曲的声音也不再震天响——直到今天。
琴师、鼓手和笛手都卖力的干,好像他们手里的不是乐器,而是敌人的喉咙,而演唱者更是放声歌唱,好好的一首舞曲被弄得乌烟瘴气、不知所云。
伊塞诺弗列特头疼得厉害,但不能把他们赶出去,因为那是当众驳法老的面子。
这种折磨一直持续到傍晚。当太阳挂在天边上时,再多的曲子都要迎来终幕。等宫殿再度回归寂静时,伊塞诺弗列特不禁长舒一气。
但故事还没完。
她听到骚乱的声音。瓦德严厉地呵斥乐师们赶紧离去,但其他人呼隆隆地跪下,高呼她的名字,希望见她一面。
伊塞诺弗列特一头雾水。难道这又是拉美西斯想出来的什么把戏?
她没有立刻出去。很快,一名乐师自顾自地开始解释:“陛下命我们为殿下演奏,但我们却连殿下的面都见不着。这、这......我们没法交差啊!不瞒您说,昨天陛下发了话,如果我们不能亲眼看到殿下的笑容,陛下就要我们的脑袋......”
何等荒谬的决定?拉美西斯还真是个当昏君的天才。伊塞诺弗列特无言以对。
她的思绪在哭喊的浊浪中一起一伏,催促着她站起来。她拉开门,迈出一步。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接着便如灌了铅般下移。哭声也止住了,甚至没有抽泣。
宫里的人都是如此,混了一辈子,也只能混个哭笑随手就来的好本事。
伊塞诺弗列特落座。“都起来吧。”她这么说,乐师们都稀稀拉拉地站起来,接着,她又讲道,“《阿赫特之花》,你们会唱吧?”
乐师们点头如捣蒜。
“那就那一首吧。”伊塞诺弗列特说,“我准能笑出来,然后你们就能交差了。”
《阿赫特之花》是首爱情歌:一位少女在沙漠中迷失方向,拯救她的是传说中的神兽——热砂狮身兽,在旅途中,少女与那位神兽相恋,神兽为少女放弃了永生,成为人类,两者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伊塞诺弗列特会选它,倒不是说她究竟有多么喜欢这首歌,仅仅是因为,那是里赛亚最拿手的歌曲而已。
乐师们如愿以偿交了差,但拉美西斯没有放过她,立刻把她厨房的人手换了个遍。
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伊塞诺弗列特觉得有的吃就行,直到第二天。她的桌子上摆满了枣、无花果、鹰嘴豆泥和豌豆做的粥,简单来说,没有一样是她愿意吃的——尤其是无花果,它应该从世界上消失,而不是出现在她的餐桌上。
毫无疑问,这又是拉美西斯的杰作。
?她放弃揣摩这个披着人皮的外星生物。事到如今,第一件事是吃饭。秉持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伊塞诺弗列特拿起青色的果子,视死如归地张开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