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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吻,终是消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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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的门没关。
柔和的、专门为绘画设计的无影灯亮着,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又不刺眼。裴遇已经穿上了那件沾满各色颜料的围裙,坐在一个巨大的画架前,画布上是他刚刚提及的那个“城市光影”系列的草稿,凌乱却充满张力的线条勾勒出都市的轮廓。
他并没有立刻开始上色,只是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支炭笔,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构思,又似乎只是在发呆。柔和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脊背线条和微微低垂的脖颈,显得格外单薄,甚至有些脆弱。
项翌放轻脚步走进去,将其中一杯温水放在画架旁的小几上。他没有打扰裴遇,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像是找到了什么舒服的位置,径直走到裴遇脚边的地毯上——那里随意堆放着几个柔软的亚麻坐垫——就那么毫无形象地坐了下来,后背轻轻靠着裴遇的大腿。
裴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微微一颤,捏着炭笔的手指收紧了些。他偏头,看向赖在自己脚边的那个大型“猫”。
项翌似乎累极了,也可能是后劲终于上来了。他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微抿着,褪去了平日里的张扬和戏谑,显得意外的安静甚至有些……乖顺?他脑袋微微后仰,恰好枕在裴遇的腿边,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裤料传递过来。
“我眯一会儿,你画你的。”
项翌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调整了一下姿势,似乎真的打算就这么睡了。
裴遇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画笔还捏在手里,却一笔也画不下去。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被项翌依靠着的那一小片区域。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触感,透过布料源源不断地传来,还有项翌身上那股熟悉的、让他安心又心乱的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
画室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嗡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裴遇就那样坐着,仿佛一尊被施了定身术的雕塑。他能感觉到项翌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显然是真的睡着了。
确认项翌睡熟后,裴遇紧绷的肩线才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极轻极轻地吁出一口气,目光复杂地垂落在枕靠在他腿边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
犹豫了片刻,裴遇缓缓放下炭笔。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向项翌。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些看起来有些硬、实则异常柔软的发丝。触感微凉,带着夜风的湿润。裴遇的心跳骤然失序,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在寂静的画室里,这声音大得几乎让他害怕会吵醒腿边的人。
他的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指尖缓缓穿梭在项翌浓密的发间,感受着发丝穿过指缝的微妙痒意,感受着掌心下的温度。
一下,又一下。
无声的抚摸,带着连裴遇自己都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愫。有难以言喻的贪恋,有深入骨髓的心疼,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还有……那蚀骨焚心、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巨大的孤独和不安。
项翌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呼吸平稳,睡颜安静,依靠着他。
他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鲜活,霸道地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给了他从未奢望过的温暖和牵绊。
可是……
裴遇的指尖停留在项翌的发间,微微颤抖起来。那双沉静的眼眸里,迅速积聚起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恐惧。
可是,他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崩塌,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寂静和冰冷的终点。他的手指,此刻还能感受爱人发丝的柔软,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连一支笔都握不住,连一个拥抱都无法回应。
他的声音,终将沉寂。他的呼吸,也会变得艰难。
到那个时候……项翌该怎么办?
这个如太阳般耀眼、热爱速度与激情的男人,难道要被他拖累着,困在这具逐渐死去的躯体旁边,眼睁睁看着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和负担吗?
不。他不能那么自私。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裴遇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闭上眼,试图将汹涌的泪意逼回去。抚摸项翌头发的手,却舍不得收回,反而带上了更深的、近乎绝望的眷恋。
项翌,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这样触碰你,不能再回应你的拥抱,甚至不能再看着你走向你的赛道……你会恨我的离开吗?还是会……慢慢忘记我?
巨大的悲伤和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此刻必然狼狈的神情。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悄悄偏移,透过画室巨大的落地窗,温柔地洒落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辉,也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
裴遇低头,恰好与枕在他腿边的项翌的侧脸,在月光勾勒的墙壁上,无比接近,近得仿佛他的唇,正轻柔地、珍惜地、印在项翌的唇。
那是一个无声的,仅存在于月光下偷来的吻。
充满了无尽的爱恋却注定无法相守
而地上,看似已然熟睡的项翌,那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搭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尖深深陷进了柔软的坐垫里。
他其实……并没有完全睡着。
或者说,在裴遇的手指第一次颤抖着触碰到他头发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他只是贪恋这份疏离的温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裴遇指尖的微凉和那细微的颤抖,能感受到那抚摸中蕴含的浓烈情感,也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让他心口闷痛的悲伤。
他的小画家,心里藏着事。一件很大、很重、让他非常不安的事。
项翌几乎可以肯定,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对赛车的恐惧。那种恐惧他见过太多次,而今晚裴遇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气息。
为什么?
项翌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裴遇在江边听到比赛邀请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哀伤的神色。想起他此刻流连在自己发间,那带着诀别意味的抚摸。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下周一的那场比赛,绝对不能告诉他真相。
那不仅仅是一场“小小的邀请赛”。那是世界顶级拉力锦标赛的亚太区预选赛,高手云集,赛道以复杂和危险著称。他为了这个名额,和车队、经纪人徐峰周旋了多久,付出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原本想今晚找个机会,带着点小得意地告诉裴遇,想看他为自己骄傲的样子,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现在……他不敢了。
他怕看到裴遇眼中更深的恐惧,怕加重他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更怕……裴遇会因此彻底封闭自己,甚至做出什么他无法承受的决定。
就让他以为是场无足轻重的表演赛吧。项翌在心里默默地想。等他拿了资格,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好了。到时候,也许……也许他的阿遇就不会那么担心了。
项翌闭着眼,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内心却波涛汹涌。他感受着裴遇指尖的冰凉,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难以言喻的心疼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裴遇到底在害怕什么,在隐瞒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一处,他尚未触及。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更紧地抓住他,哪怕……哪怕需要暂时用谎言来换取片刻的安宁。
“嗯……”
项翌仿佛无意识地哼了一声,像是被惊扰了睡眠,脑袋在裴遇腿边蹭了蹭,寻找更舒适的位置,手臂也自然地抬起,轻轻环住了裴遇的小腿,带着依赖的意味。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裴遇的沉思和悲伤。他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了手,心跳如擂鼓,生怕项翌醒来发现自己的失态。
他屏息等待了几秒,发现项翌只是换了个姿势,呼吸依旧绵长,似乎并未醒来,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只是那被项翌手臂环住的小腿,让他根本无法忽略。
裴遇再也无法安心作画。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由项翌依靠着,环抱着。月光缓慢移动,墙上的月光也随之变幻,那吻,终是消散。
画室里,一个清醒地承受着孤独和恐惧,一个假装沉睡地编织着善意的谎言。
夜色,深沉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