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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打印店的单亲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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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的夜像条溃烂的伤口,污水沟里蒸腾的腐臭混杂着廉价香水的气息,把霓虹招牌映成浑浊的油彩。吴舟肩头背包带深嵌进皮肉,七千张上网卡的重量压迫着脊椎,每一步都踏在泛着泡沫的粘稠路面上。身后百米外,城中村牌坊下的烟摊,忽明忽暗的一点红光在夜色中明灭,像潜伏野兽的眼睛。那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倚着电线杆,手指间翻飞的弹簧刀折射着招牌的惨绿光斑——是张扬的马仔。
楼宇间隙挤压着墨色天空,铁窗栅栏如同牢狱的剪影。他闪身钻进一栋握手楼的侧巷,霉变墙皮扑簌簌落在肩头。巷底“房屋出租”的纸牌被水渍晕成模糊一团,号码下赫然贴着“字捷跳动员工优先”——红色印刷体如同悬在头顶的绞索。
“三百一个月,押一付三!”房东胖嫂堵在黑洞洞的楼梯口,手电光束戳过吴舟渗血的肩胛,“不是传销的吧?昨天还抓走一窝!”
电筒光晃过楼道转角处堆积的杂物。几箱蒙尘的光盘上还贴着“CS安装盘”标签,角落半瘫的复印机吐着半截染墨纸,像条僵死的蛇。吴舟数出九张百元钞递去,纸币上张扬的鞋印在光下狰狞可辨。胖嫂啐口唾沫验钞,粘腻的声响在空洞楼道里回荡。血痂粘连的纸币边缘被强行捻开,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隔壁白天吵得很。”门锁开合间,胖嫂撂下一句。锈蚀的合页发出鬼魂呻吟般的尖啸。
十平米的空间弥漫着陈腐纸页和油墨的气息。吴舟甩下背包时,隔壁泄出的荧光灯管的光如同微弱的呼吸,穿过门板缝隙爬进屋内。那光下浮动着细微的尘粒,仿佛凝固的灰烬。
哗啦——
刺耳的纸张倾泻声穿透薄墙,紧接着是压抑的呜咽,如同幼兽的哀鸣。吴舟将背包塞进铁架床底,劣质尼龙布擦过地面残留的碎玻璃屑,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啦声。床底渗过来一滩淡淡的机油污渍,边缘勾勒出一只小小的蜡笔划痕——一支被踩扁的蜡笔。他捻起蜡笔,粗糙的木杆与松软的蜡头散发着廉价却又鲜活的气息。那小小的划痕图案,竟是只歪扭的蝴蝶。
隔壁的泣音陡然拔高。推门瞬间,油墨与热熔胶的气息裹挟着绝望扑面而来。
“小雪打印店”像艘搁浅在纸堆里的破船。油印机低吼着吐出血红的纸张,塑料隔断柜被账本压弯了脊梁。门廊下纸箱垒成危墙,侧面印着“晨曦幼儿园定制画册”的字样正滴着被空调水泡烂的墨迹。
瘦削女人蜷在断腿板凳上,散落的账页淹没了她脚边断掉的高跟凉鞋鞋跟。荧光灯管把她的脸照得惨白发青,深陷的眼窝里蓄满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一张红印“催缴单”上,瞬间洇开“朵朵学杂费 2580元”的墨迹,像伤口扩裂的猩红。脚边散落几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对方户名”一栏赫然写着那个刺眼的名字,金额后跟着触目惊心的批注:“拒收”。
“妈妈,我不画画了。”细弱蚊呐的声音从成捆的铜版纸后飘出。
小女孩抱着女人的腿,不合身的旧连衣裙蹭满了复印机墨粉,蓝紫色油污在裙摆结成块。一盒12色新蜡笔攥在她小小的手里,塑料包装膜的勒痕深深嵌在指节——那是被紧紧攥了一路最终又放弃的礼物。被扯烂的纸箱露出朵朵的手工作品:折纸鸟的翅膀上写着歪扭的“一等奖”,却只得了“安慰”二字。
陈雪枯索的手指插入女孩汗湿的发间,喉头堵满哽咽的呜咽:“朵朵…明早妈妈去求园长…”
吴舟倚着门框,指尖冰凉。背包里七千张卡的塑料外壳仿佛突然发出低噪。前世在ICU朦胧中,苏晴攥着他枯槁的手说:“房东来换锁了…”那时他床头摆着被退租威胁捏皱的缴费单。
“老板,”吴舟开口,声音干涩得像锈蚀的齿轮,“能打印不?”
陈雪猛地抬头,脸上狼狈的泪痕未来得及擦。她慌乱起身,断跟鞋跟“当啷”一声踢进废纸堆:“您…您要印什么?”
“说明书。”吴舟递过沾着汗与铁锈的三张上网卡包装页。
油墨机轰隆隆咆哮起来。趁她操作的间隙,吴舟目光锐利地扫过乱石堆般的收据墙。三本账册摊在裁纸台上:
左边红皮册上铅笔草草记录着“张工复印电路图30张*0.5=15”,旁边夹着的却是一张十元票。
黄皮册里印着娟秀的“李老师印试卷1000张*0.1=100”,但手写标注却是88.5。
绿皮册更离谱,粘贴着的便利贴上,“王记餐馆菜谱100本”的金额栏空着,只压着一堆油腻的零钞。
计算器孤零零躺在纸堆里,“8”、“9”、“=”几个按键磨损得像褪色的骨骸。桌角堆积的打印废稿,背面赫然是朵朵涂鸦的卡通人物,色彩晕染在冰冷的算式之间。
“给…五块三就好。”陈雪将印好的卡页递来,指尖沾着未干的蓝墨。
吴舟没接纸,目光钉死在一张红联存根上。那上面清晰印着“陈雪今收到龙华图文图纸影印费结算整贰仟元”,日期却在一个月前——而此刻墙角那堆印坏烫金的封面,正是她接了转包活又无法达标的证据,押金明显血本无归。
“你这儿,”吴舟屈指弹了下计算器崩裂的塑料壳,“每天亏多少?”
陈雪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朵朵突然挣开母亲的手,捧起裁纸台下铁皮糖盒:“叔叔!我有钱!妈妈别哭!”哗啦倾倒出一堆毛票硬币,最刺目的是一张“好孩子贴纸”奖券,背面写着“一等奖:蜡笔一盒”。
角落里,一个穿着沾满油墨围裙的学徒正用力往老式油墨机里灌着刺鼻溶剂,铁质加油壶滴落的液体将地面腐蚀出细小坑洼。邻桌画图纸的老头摘下眼镜,浑浊的眼珠在厚厚的镜片后闪过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手中的“全开标准地形图”边缘密密麻麻标注着测绘标记,显然是转了好几道手的加急生意。
陈雪猛地别过脸,泪水再次决堤。她抓起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收据,疯狂翻动,泛黄的纸张如同枯叶在风暴中哗哗作响:“上个月少收了四百八,这个月…六百三也有了…那些包工头…”
吴舟蹲身拾起朵朵滚落的一枚五分硬币。微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前世加班时同事的嘲弄:“老吴,你代码算错了整整三个小数点,项目组扣的钱够包网吧一个月!”
他掏遍裤兜,所有硬币叮当落在女孩捧着的糖盒里,与那堆毛票混杂。在女孩纯真的惊愕中,他抽走被踩瘪的蜡笔盒,走向里间落满尘灰的旧电脑。
“借电脑打份文件。”他拔下粉红卡通小猪的USB保温杯垫接口,机箱发出濒死的咳喘音。屏幕亮起XP经典的草原蓝天,但蓝色深处,吴舟仿佛看见了上一世他倒下的办公室天花板上那刺目的惨白LED光。
键盘缺键,灰尘像痂壳一样附着其上。他抽出纸巾擦拭,雪白纸面瞬间吸附上厚重的灰黑色污渍,如同被抹去的记忆尘埃。U盘插入瞬间,指示灯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如同生命垂危时的脉搏。等待开机的时间里,油印机低沉的喘息、门外零星的脚步声、陈雪压抑的啜泣,在狭小的空间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