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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塞壬王的阴影(抓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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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语调甚至称得上……优雅?像一把蒙尘却依旧名贵的小提琴,在破败的舞台上勉强奏响了一个诙谐的音符。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绊住了卢西恩试图逃窜的脚步。他猛地顿住,惊魂未定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瞪着沙滩上那个明明狼狈不堪、奄奄一息,却还能在这种时候精准吐槽他裤衩的家伙。少年脸上那抹苍白而虚弱的微笑,在夕阳的余晖里,竟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和……该死的魅力?
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强烈、更加抓心挠肝的好奇。一个在暴风季被冲上海滩、浑身是伤、半死不活的人,醒来第一件事不是求救,而是冷静地嘲讽他的沙滩裤?这简直比他祖父突然宣布要去马戏团当小丑还要离奇!
卢西恩那颗被勇者传说填满的心,此刻像被猫爪子反复抓挠。这诡异的少年,那把折射着奇异金光的剑……这难道不是命运之神硬塞到他眼前的、活生生的冒险故事开头吗?
鬼使神差地,卢西恩少爷忘记了海妖的传说,忘记了尸体的晦气。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刚才因惊吓而佝偻的背脊,甚至还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皱巴巴的花衬衣(虽然效果甚微),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试图恢复贵族腔调、却依旧带着明显颤音的语气开口:
“喂!你……你是什么人?怎么搞成这副……呃,海难现场的样子?”
洛乐没有立刻回答。她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意识撕碎的剧痛上。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那只刚刚抓住汉克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住了背后那把长剑冰冷的剑柄。这个微小的动作让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她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少爷?”汉克依旧保持着被扣住手腕的姿势,低声提醒,眼神充满戒备。这少年的反应速度和眼神,绝非普通人。
卢西恩摆了摆手,示意汉克稍安勿躁。他往前试探性地挪了一小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洛乐苍白的脸和那双深潭般的碧眼:“说话啊!你……你是水手?商人?还是……海盗?”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威严,像个真正的审问者。
洛乐急促地喘息了几下,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微微抬起眼睫,碧蓝的瞳孔深处,那抹冰冷的锐利已经被一种恰到好处的虚弱和茫然覆盖。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低微,断断续续:
“风暴……船……沉了……只有我……”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让她全身的伤口发出无声的惨嚎,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见习……骑士……洛乐……流浪的……”
话音未落,那强行支撑的力量似乎终于耗尽。她紧握着剑柄的手猛地一松,眼皮沉重地合上,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重新重重地摔回冰冷的沙滩上,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着生命尚未离她而去。
“见习骑士?洛乐?”卢西恩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睛却死死盯着少年背上那把剑。那古朴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在少年倒下时,恰好被溅起的湿沙掩埋了小半,光芒黯淡下去,却更添几分神秘。“流浪的见习骑士?”他狐疑地嘟囔着。
“少爷,怎么办?”汉克沉声问,目光复杂地看着地上昏迷的少年。
卢西恩望着那张即使污秽不堪也难掩俊秀的苍白面孔,还有那抹在他倒下前最后残留的、带着点嘲讽意味的虚弱微笑。
那点被勇者传说点燃的好奇心,终究还是彻底压倒了所有的顾虑和嫌弃。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棕发,最终,像是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猛地一挥手,花衬衣的袖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滑稽的弧线:
“还能怎么办?人都晕了!汉克,你力气大,背着他!轻点!别碰着他的伤!该死的,本少爷真是……仁慈得过分!”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指挥着另外两个保镖,“你们俩,前后看着点!赶紧回去!去找那个手脚麻利的珍妮!让她准备好热水、干净布,还有……还有伤药!快点!”
洛乐却陷入一个很深的噩梦里。
那是她作为洛亚提的那段游戏时光。
月光被浓稠的乌云撕扯得支离破碎,吝啬地洒在洛伦联邦这座偏僻渔港湿滑的木质码头上。
咸腥冰冷的海风打着旋儿,裹挟着腐烂海藻与深海特有的、一种令人微醺的甜腻气息,直往洛亚提的骨头缝里钻。
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着可疑褐污渍的旧外套﹣-这是她从某个醉醺醺水手身上"借"来的最后一件蔽体之物。脚上那双磨损严重的皮靴踩在湿漉漉的朽木上,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吞噬进下方翻涌着墨汁般黑暗的海水里。
该死。她缩着脖子,金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几缕黏在沁出冷汗的额角。那双曾经在魔王面前也燃烧着不屈战意的碧蓝眼眸,此刻却盛满了警惕,如同受惊的鹿,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仓惶逡巡。
塞壬的歌声,那该死的、能蚀骨销魂的魔音,刚刚还在远处缥缈如烟,此刻却像无形的蛛网,丝丝缕缕缠绕上她的神经末梢,带着一种冰冷而执拗的呼唤,越来越近。
他追来了。那个蓝紫妖瞳、绿黑长发的深海梦魇﹣﹣卡莱斯托·莫甘提斯。那个混乱无序的深渊主宰,那个执着地要将她拖入永夜海底做他"王后"的疯子!
洛亚提的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强迫自己加快脚步,靴跟敲击朽木的节奏变得细碎而急促。
不能停下,绝不能!一旦被那非人的歌声攫住心神,一旦对上那双不断变幻着幽绿、靛蓝与紫罗兰漩涡的竖瞳,她好不容易凝聚的抵抗意志就会像阳光下的薄冰般寸寸瓦解。她会被拖下去,沉入那没有尽头的黑暗,告别陆地上所有鲜活的光与热……
就在她几乎要跑起来时,一股冰冷粘稠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背窜上头顶。
那并非海风,而是某种更庞大、更古老的存在投下的阴影。空气骤然变得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湿冷的铅块。
身后,码头尽头探入海面的腐朽栈桥下方,那片本应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漆黑水域,无声地沸腾了。
不是水花,是黑暗本身在凝聚、在蠕动。
洛亚提猛地顿住脚步,身体僵硬得像一座石雕。她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渔村边缘,珍妮家那间低矮却还算宽敞的石屋里,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劣质烟草味,现在又混杂了刺鼻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壁炉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和桌上摇曳的一盏昏暗油灯。屋子角落用干草临时铺就的地铺上,洛乐静静地躺着。
渔女珍妮,一个约莫四十岁、有着被海风吹得粗糙脸庞但眼神温和的女人,正跪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布擦拭着洛乐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污秽和血痂。她的动作已经尽可能轻柔,但每一次触碰,似乎都能让昏迷中的人细微地颤抖一下。
“光明神在上……”珍妮一边擦拭,一边忍不住低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惊骇和怜悯。随着污垢一点点褪去,更多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那不仅仅是海难造成的擦伤和淤青。
最显眼的是几道狭长、边缘翻卷、深可见骨的刀剑伤,狰狞地分布在肩胛、手臂和侧腰。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边缘凝结着深紫色的血块。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靠近肋下、大腿外侧这些地方,竟然深深嵌着几片破碎的、边缘极其锐利的贝壳碎片!它们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拍进了皮肉里,与血肉模糊的组织黏连在一起。
“少爷!您快来看!”珍妮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指着洛乐肋下那片最大的、边缘沾着黑紫色血污的贝壳碎片,“这些……这绝对不是海浪卷的!还有这些刀口子……这可怜的孩子,到底遇上了什么海里的恶魔啊?”
她无法想象,一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少年”,是如何带着这样一身可怕的伤,从狂暴的大海中挣扎出来的。
卢西恩一直背对着地铺,烦躁地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他实在不想看那些血淋淋的伤口,那会让他精致的胃袋翻江倒海。但珍妮的惊呼还是让他忍不住转过身,皱着眉,远远地瞥了一眼。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裸露出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衬得那些深紫、黑红的伤口更加狰狞可怖。尤其是那几片深陷在皮肉里的贝壳碎片,边缘在火光下闪着诡异的、湿漉漉的光泽。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卢西恩赶紧捂住嘴,强行把恶心感压下去,脸色又白了几分。
“海……海妖?”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刚才的干呕而有些变调,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疑不定。那些传说中深海里的恐怖生物,会用歌声迷惑船员,用利爪撕碎船只,将人拖入深渊……难道这小子真的倒霉到遇上了这种只在古老歌谣里出现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