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00′ ...
-
隔天下午,出航一周之后,雪龙号自北向南穿越赤道。
纪念这个特殊时刻是一贯的传统,后甲板的停机坪是最大的开阔公共空间,队员们会聚集在此,举办各种活动。
左侧栏杆旁搭起展板,贴着这些天在海上大家的摄影作品。孟如琢借欣赏之由钻到后面,望着被低气压带控制的平静洋面发呆。
突然,身后传来玻璃碰撞的一声脆响,孟如琢扭头,一架纸飞机朝他劈头盖脸冲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躲,聂逍已经两步冲上来,抬手一把将纸飞机抓走,只差一点点尖端就要戳在他鼻子上。
孟如琢眼一瞪,刚要发作,聂逍已经连珠炮般道: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危险,不是故意的,只是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会忽然回头,下不为例。”
孟如琢像河豚被戳漏了气,慢慢瘪下去:“……我又不是小孩,不喜欢惊喜。”
聂逍握拳当话筒,凑到他唇边:“请问‘不是小孩’先生,那你怎么躲在这里不去参加大人们的集体活动?”
停机坪另一边在热火朝天地举行拔河和喝啤酒比赛。雪龙号上的平均年龄是35岁,主力队员基本是中年人,爱好朴实无华,以薛领队为代表,对这种娱乐的兴致很高,孟如琢不是很能融进去。
他小声嘀咕:“也没有很大人。”
聂逍拿出夹在胳膊底下的一对玻璃酒瓶,晃了晃:“我可是特地过来,带你玩点你这个年纪该玩的东西。你要说不喜欢惊喜,我走了啊?”
孟如琢见状,忽想起被科普过,以前穿越赤道纪念活动之一有放漂流瓶。
他眼睛立刻亮起来,脑袋机警地跟着酒瓶的移动轨迹左左右右:“不要!我要放漂流瓶!”
有刚才危险的前车之鉴,聂逍努力按捺住把酒瓶抛高、看孟如琢会不会跳起来探手去接的冲动:
“最开始放漂流瓶是为了祈祷航程平安,后来技术成熟,安全系数高了,慢慢放的人就少了。这两年船上都没这活动了,这俩酒瓶还是我专门问老薛讨的。”
他把纸飞机抹平展,撕成两半,分给孟如琢。
孟如琢随身带笔,想了片刻,便刷刷写起来。
聂逍问:“许的什么愿?”
孟如琢写的不是私人秘密,没有隐瞒的必要:“希望我导师身体健康。”
聂逍有点惊讶。
孟如琢解释:“因为是在雪龙号上,场合比较特殊嘛。极地气候虽然不是我导师最主要的专攻方向,但她在自己的研究和指导我上面也花了很多心血。她身体本来就不算特别好,这些年一直都在坚持锻炼,就是想在退休前跟船去一趟南极。可惜估计是没办法了。”
谁也没料到,智利那次意外,霍彤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高反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霍彤和另外一组的带队老师算竞争对手,两人师承、资历、职称、荣誉和成果都相当,这些年在大气物理所里,各自领着门下的学生,一直是分庭抗礼的局面。
平衡被霍彤的身体状况打破。她反复尝试想回到原本的工作节奏,但健康不允许,最后无奈,坚持到那年暑假,提前办了病退。
尘埃落定那天,吴立坤在群里提议一起去看望霍彤,最后上门的只有她和孟如琢两个人。
她跟着霍彤读博、毕业留所,年头长,涉世深,又有家庭,大概更能够共情她的一些困境。晚饭后她们又关着门在书房谈了两个小时,孟如琢就坐在客厅,陪霍彤刚读学前班的小孙女看动画片。
当晚离开时已经十一点半。七月夜风闷热,蝉鸣声噪,水立方的外墙五光十色,孟如琢脑子里只有安第斯山脉上的那一片白。
他和吴立坤沿着北辰西路一直走,默默无话,心知往后再没有什么“师门”可言。
拿到学位的换单位,没拿到学位的换导师,大家就此各奔东西,好聚好散。吴立坤已经工作了,且不提;到最终挂在霍彤名下的学生,只有孟如琢一个人。
霍彤能给他解惑,却没法再像从前一样殚精竭虑为他铺路。
孟如琢几乎是在“主动要求被完全放养”之下拿了国奖、中科院院长特别奖,独立一作发顶会顶刊,提前一年毕业,拒绝掉母校和隔壁友校几个大牛课题组的橄榄枝,最后坐在了吴立坤对面的工位上。
霍彤的“门派”从她病退之后轰然一倒,剩下两个光杆司令,全在这里了,却也颤颤巍巍把这个门框撑起来了。
聂逍没多问,只道:“我还以为你会给自己和家人许个愿。”
“家人逢年过节都会许,不在这一下,”孟如琢放掉漂流瓶,停了片刻,歪着脑袋思考,“我自己的话,现在过得挺好,好像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愿望。”
他的视线落在聂逍脸上,心里茫然一跳,脱口而出:“我有吗?”
聂逍与他目光相触,一笑,不答反问:“你有吗?”
孟如琢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头去看聂逍的纸条:
0°00′,2018.11.07
落款处,他先是写了一个Shawn,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土豆。
聂逍把纸条装进酒瓶,塞紧,一扬臂,将它甩了出去。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但孟如琢看清了纸条上的每一个细节,看清,复又抬起头来。
对面传来队友叫他的声音:“小孟!人呢?喝啤酒比赛!咱们队小伙子里就差你还没上场了!”
孟如琢没有把眼睛从聂逍脸上挪开,倒退几步,唇角慢慢上挑。
他转过身,跑向人群,接过为比赛专门准备的酒杯——上下宽、中间窄的化学容器,820毫升——仰起头,一口气吨吨吨灌下去。
队友惊叹调侃:“小孟你也悠着点儿,晕船才好这就得瑟上了?”
孟如琢喝尽最后一点,随便抹了两下脸,手从颊侧挪开,露出那对久违的酒窝,嘴没抹干净,抹出满面肉眼可见的开心来。
离开上海半个月,雪龙号驶入澳洲东部塔斯马尼亚州的首府,停泊在霍巴特锚地,进行补给。
靠岸不久,孟如琢听到底层有喧闹声,下到船尾,正好碰上吴立坤:“薯仔!这里有免费wifi!”
孟如琢过去一看,果然有信号,吴立坤正在跟她儿子和老公视频,只是断断续续有点卡。
他打过招呼,环顾四周,几乎一大半科考队员都挤到了船尾来,给家里报平安。
薛领队正好站在不远处,背对他。孟如琢发誓他绝对不是蓄意偷听,只是薛领队嗓门太亮,顺着风就飘到他耳朵里。
“你甭操心了,我肯定让他给你回电话……那哪儿能应付你呢,不能够,我马上就说,挂了就说还不行?儿子跟当妈的哪有隔夜仇呢,有什么气儿这俩月也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那么个犟驴脾气……少说两句吧你,那嘴也真够欠的,我是逍儿我也不想理你。行了,我俩都好着呢,你少应酬,没事多看看你嫂子去,就这吧啊,回见。”
薛领队挂了视频就走了,也许就是找聂逍去了。孟如琢站在原地,大脑里飞快写程序,处理刚刚得到的这些信息:
一,视频那边是聂逍的妈妈。
二,聂逍和他妈闹别扭。
三,聂逍家里管他叫“逍儿”,不是专门字正腔圆发一个“儿”的音,是从舌尖带出来、很轻很快、类似er的儿化音。
比起Shawn来,这个称呼更生活,更接地气,也更亲昵。
孟如琢悄悄记下。
他拨通了给家里的视频,接受了父母从头到脚的一顿嘘寒问暖。
好在前几天过了赤道无风带,晕船有所缓解,孟如琢脸色好多了,不至于招人怀疑。
两只豚鼠本来是养在北京,但孟如琢这一趟要走小半年,没人照料,他爸说要找人送,孟如琢不放心,亲自开了整整两天车,一口气人肉把它们运回了顺德。
妈妈拿着手机上楼,给他视频看豚鼠。
家里住的是很典型的暴发户风自建别墅,偌大的房子里就两个人,于是豚鼠们可以拥有一整个客厅大的超豪华半开放复式窝,妈妈必须得像走迷宫一样,翻越玩具垫子、躲避各种障碍,才能在深处找到它们的踪影。
两只豚鼠挤到镜头前,瞪圆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发出咕叽咕叽的电报声。
孟如琢刚摄入了半分钟毛绒土豆能量,忽然后颈一沉,有个手肘搭在了他肩膀上。
聂逍的脑袋垂下来,呼吸拂在他耳垂上:“哪个是嘉豪,哪个是嘉欣?”
孟如琢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妈妈不在画面内,聂逍不会以为这个手机长手长脚可以自己立在窝前面打视频吧?
但孟如琢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或不自在。他只死机了一秒,就若无其事地指屏幕:“一个劲儿往上凑的这个人来疯是嘉豪,嘉欣比较腼腆,喜欢瘫着。”
时值午后,阳光刺眼,聂逍伸出手,罩在屏幕前端挡住反光。
他仔细看了眼孟嘉欣,又看了眼孟如琢,道:“那嘉欣更像你一点儿。你早上没醒的时候也是这么团起来睡。”
孟如琢没来得及捂他的嘴。
镜头翻转过来,妈妈和聂逍面面相觑。
“啊,”聂逍是真愣了一下,“阿姨好,我是他同事。”
孟如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也是船上的室友。”
妈妈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走,很开心道:“薯仔还从来没有过室友呢,也没什么朋友,他被我们宠坏了,有不周到的地方你要直接和他讲哦,不要客气。”
孟如琢撇嘴,想争辩两句,但聂逍侧过头,上下将他的脸认真打量了一回,又转向屏幕:
“不会,薯仔很乖。”
寒暄两句,挂掉视频,聂逍很自然地把手从手机上方收回来,掌侧擦过孟如琢的拇指。
他应该是刚刚下到船尾,孟如琢不知道他有没有碰到薛领队,但看那架势,一点给他妈妈打个电话的意思都没有。
孟如琢将脸扭向的远处码头,摊开一只手掌,随口道:
“有网了,把你收款码给我,请你在孟家馄饨全国任意门店免费喝三瓶北冰洋。”
聂逍轻笑了声,掏出手机点几下,递上来。
孟如琢一扫二维码——
是聂逍的微信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