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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潮汐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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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龙号周边的海冰因为受船身挤压,已经碎成块状,彼此之间有非常明显的裂隙,低头,就是百米深的幽蓝海水。
孟如琢正看得入神,聂逍一把拉住他的上臂,带他移动到远处平坦的冰面上。
“有深海恐惧症?”
孟如琢摇头,没好气:“我除了晕船什么毛病都没有。”
聂逍居高临下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好好,我们馄饨西施只有西施的脸没有西施的病。”
孟如琢“嘶”一声:“我又不用脸搞科研,你一直反复强调我的外形条件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倒不是听不懂好赖话,只是对这类评价有心理阴影。以前那些谣言里,“学阀”算比较收敛的,不体面的甚至有暗示他是学术妲己的。
聂逍没有跟情商与智商这么不成正比的人类打过交道:“……字面意思,我在‘以貌取人’,我又不知道你搞科研的时候什么样,只知道你长的好看。”
他说得这么直白,孟如琢反而哑火了,勉强嘟囔:“好的吧。”
运送货物的是PB300大型雪地车,自重8吨,后面牵引着货运雪橇。
虽然说过往经验显示,超过1米厚的海冰可以承受这种载具,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科考队一般都会分配专人在雪龙号和中山站之间的冰面上巡逻护航。
孟如琢被按照房间号分进了冰面B组。巡逻用的军绿色小型雪地车可以乘坐六人,但他坐上去半天,左等右等,四处张望,怎么也不见聂逍,对方刚才把他拽离危险地带之后就消失了。
住在隔壁的队友问他:“小孟,你找什么?”
孟如琢一不留神就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聂逍不和我们一起吗?”
队友:“哦,我听到说A组的车好像在半路抛锚了,薛领队临时让他单独开一辆车去检修了。”
孟如琢:“他一个人去?不危险吗?”
队友笑了:“就算危险,咱几个里面也没谁能帮得上他的忙啊。”
孟如琢有点沮丧地意识到,这话没错。
他刚收回目光,忽然听到背后引擎声响起,一转头,聂逍开着另一辆雪地车停到他们附近,冲这边开车的机械师喊道:“王哥,借个人!”
机械师摆摆手示意他自便,聂逍便扬声叫:“薯仔,过来!”
孟如琢愣了一下,眼睛瞬间亮了,跳下车,想用跑的但又怕摔倒,只能跌跌撞撞用小碎步滑着过去。
钻进副驾驶,他问:“你怎么来叫我啦?”
聂逍:“不是你说的?我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
前路是一望无垠的雪白旷野,南极圈内已进入极昼,眩目的阳光没有一点遮挡淌向大地,冰面都被镀上粉紫和玫瑰金,车像行驶在霞云之海。
孟如琢也不知道是载具特性不同,还是聂逍的技术这几年沉淀了,感觉他开得要比那时在安第斯山上稳一些。
“我听师姐说,你是第五次跟着科考队来南极了?”
聂逍点点头:“每次时间长短不一样,越冬、度夏、内陆都有。最开始是大学最后一年,没什么课,也不打算继续读或者找工作什么的,老薛第一次当领队,我舅妈怕他粗枝大叶给公家把事办砸了,我就跟着一起去了。”
孟如琢又想起吴立坤讲过聂逍的经济来源:“你是编外队员,也有工资和补贴吗?”
聂逍摇摇头。
孟如琢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方便问吗……”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但聂逍显然明白,笑道:“方不方便你不都问了?我和大学校友合伙创业,教培公司,他人常驻波士顿,负责具体的管理运营,我不懂这些,就是一开始给他投资、现在每年吃吃分红。”
孟如琢点头:“那放着稳定的老板不当,总是去这些危险的地方,你父母不会担心反对吗?”
聂逍望着前路,沉默良久,只是冷笑了一声:“他们供我到十八岁,任务完成不会被法律追究弃养,就无事一身轻了,不需要我反哺,也不在乎我死活。”
行驶到A组雪地车抛锚的地方,用了二十分钟。
驾驶员和队员已经按领队指挥先步行返回雪龙号了,机盖半掀,四周没人。
聂逍把雪地车停在上风侧,先让孟如琢在四角插旗,拉一条简易安全线,又把两个楔块塞到抛锚车履带前后,防止滑动。
他戴好手套,掀高机盖:“你照明,我动手,先从最容易的开始排查。”
孟如琢打开头灯,把光稳稳打在电瓶一侧。
“接头上有白霜。”聂逍用干布擦净,拧紧卡子,“先等一下再着车。”
他把两包暖贴按在电瓶和管路外侧:“数上三分钟。”
孟如琢看表计时。
三分钟到,聂逍钻进驾驶位,轻点钥匙,只有“咔嗒”一声。
他出来,指了指仪表台下方:“急停开关可能被碰了。你从这儿进去,看到一个红色的按钮,拨回去。”
孟如琢照做,退出来点头:“好了。”
“再试。”聂逍回到驾驶位,驱动声大了一些,但还是接不上气。
“别硬拧,”孟如琢又蹲到机盖的右下方,“这个小杯里有水珠。”
“看到了。”聂逍垫了块抹布,慢慢拧开底部小口,放出一些浑浊的液体,等到颜色清了再拧紧,“把进气格栅上的雪敲掉。”
孟如琢取出小刷,顺着缝把结硬的雪一条条扫开,又用手背试了试:“通了。”
“OK,可以上手泵了。”聂逍向他示范怎么按压,“别太快,把里面的空气打走。”
两人一明一暗配合了十几下,聂逍再点火,发动机这回接住了,抖了两下最终稳住,尾部吐出一口白雾。
等到两分钟,聂逍合上机盖,顺手摘下一只手套扔到孟如琢怀里:“戴上,手都红了。”
刚修好的雪地车被拖在他们的车后,开始向雪龙号折返。
在引擎轰鸣中沉默了好一会儿,孟如琢捡起来路上戛然而止的话题,低声道:“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有意提你父母。”
聂逍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装的:“你说什么?”
孟如琢蔫巴巴的,摇头,觉得自己在对这个人的好奇心驱使下办了件不聪明的事。
彼此无言半天,一种从未有过的尴尬情绪悄悄蔓延。孟如琢很奇怪,他在上船第一天就“认识”了聂逍,过去这一个月,有很多个两人独处但谁都不说话的时刻,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如坐针毡。
聂逍不想搭理他了嘛?
“别想了。”聂逍忽然空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下。
孟如琢缓缓把头扭向他,发现聂逍唇角挂着一丝的笑意。
“怎么会这么善解人意的啊,”聂逍感叹,“你才不应该浪费时间在乎别人怎么想,你的态度应该是‘爱听听不爱听滚’。人善被人欺,宝贝儿。”
孟如琢这才意识聂逍在打趣他,没有生他的气,还说他……善解人意。
他很小声地说了很大胆的话:“哪个‘欺’?”
聂逍挑眉,笑得更明显,刚要说什么,却忽然警觉地抬眼看后视镜。
身后,刚刚开过去的冰面悄然出现了不同的纹理,像有人在冰下揉过,留下一缕缕暗影。
聂逍意识到不对,提速想加快开过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瞬,没有预兆的脆裂声像一道细小的鞭,紧接着一记闷响,他们拖着的那辆雪地车凭空消失在视野中。
“是潮汐缝!”聂逍立刻叫道。
潮汐缝是冰上运输与卸货作业中最需要提前排查、标记并绕避的危险源。海面结成冰,但冰层下仍是流动的海水。海冰在潮汐作用下被拉裂或错动,从而出现裂隙,涨潮时常张开,落潮时可能被薄冰回填,也可能被雪掩盖,外观看起来没有异样,实则承载力很差。
冰面A组的意外抛锚,让这条潮汐缝没有来得及被排查出来,几乎在顷刻间吞噬了刚修好的雪地车。
聂逍他们的车身猛地后倾,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就被水中那辆车沉重的拉力拖着飞快下坠。
“解安全带!”
孟如琢受过基本的紧急逃生训练,不需要聂逍多余解释,两人从安全带中挣脱出来,车身已经完全竖直。
冰冷海水带着盐腥和刺骨的力度,从缝隙里直灌进驾驶舱。
车门是没法开了,否则水只会进得更快。
聂逍捏住孟如琢的肩膀,沉声道:“天窗!”
孟如琢手心发抖,却还是摸到了头顶紧急逃生盖的拉环。他用力一拽,卡住,他又咬牙换了方向,另一手摸到安全锤,用尽全力猛砸在天窗角上。
透明盖板裂出放射状纹路,第二锤落下去,一小块被震掉。
冰冷的海水已经涌到小腿,车身拖着他们一点一点往下滑,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拽住脚踝。聂逍半跪在座位上,徒手抓住天窗破碎后粗糙的边,咬牙冲孟如琢道:“走!”
就在同时,浪又拱了一下,孟如琢不再犹豫,把随身的抛投绳袋用挂扣扣在腰带环上,另一头结了个简单的半结套在手腕。
聂逍用肩膀顶住他膝后,拿身体做支撑,一边将他往上抬一边道:
“用脚蹬仪表台,等水涌上来的时候借力,上去就抓冰檐,别回头。”
“你呢?”孟如琢剧烈喘息着。
“我在下面顶着你,出去就给我放下绳子。”
海水再一次窜进来,把人腰部以下迅速麻掉。聂逍用背抵住车顶边,整个人像被卡在两块板之间,腾出一只手托住孟如琢的后腰往上送。
孟如琢头顶出了天窗,双臂疯狂去抓裂隙边缘,每一把都抓到滑腻的冰霜,指尖透心疼。
他用膝盖勾住窗边,半身悬空,挣扎着找第二个着力点。绳袋在腰侧磕来磕去,他咬牙把绳头抛向对面冰缘,绳结敲在冰上,第一次滑落下来,第二次卡进了一个细小的冰缝里。
聂逍能感到肩上压力忽轻忽重。车身又下滑了几寸,他换了个角度,用背死死地抵住天窗边缘,双腿蹬住方向盘和座椅间的梁。那是一种纯粹的用力,带着在荒野里生出的动物直觉,他只知道绝对不能让这个人掉下去。
孟如琢终于把半个身子翻上冰面,冰冷的空气像粗布擦过肺叶。他侧身滚开一点,避开还在龟裂的边缘,立刻把绳子回收一个肘距,打了个简单的牛尾结,把绳圈扔回裂缝。
“绳子!”
海水已经没过天窗了,下面的人没有答话。
孟如琢嘶吼着叫:“聂逍!抓住!抓紧!”
绳子忽然绷紧,孟如琢用脚跟死死蹬住冰面,把身体压得很低。绳子传来的重量沉得要把他拽回去,他把额头贴在冰上,指节发白。
冰面在耳边发出细小的裂响,寒气从骨头里升上来。
远处传来机车的声音,有人在大喊,有人吹哨,橙红色的影子越来越近。这里离雪龙号已经不远,应该是驾驶室里值班的队友看到了险情,第一时间赶来救援。
有人跪在孟如琢身边:“让开一点,我们来拉!”
“不行!”孟如琢脸色惨白,声音却斩钉截铁,“他还没上来!”
队友没有浪费时间去劝说他,迅速改变了策略,将一条更粗的主绳套在孟如琢腰上:“我们拉你,你拉他,一起!”
主绳被齐齐收紧。裂缝里,雪地车的头灯照出细碎的白光,像从暗井里打捞一面碎镜。
片刻之后,一只手从海水中被拉出来,指节冻得通红,紧紧挂住绳圈。孟如琢没给自己时间思考,身体往后一仰,把全身重量压在绳上,手心被绳子烧热,摩擦在掌皮里生出灼痛,他的眼睛却只盯着绳上那点重量,一眨不眨。
“再来!一、二、起——”
三次合力,随之而来的是一记沉重的撞击:聂逍上半身从裂缝里拱出来,一只手还扣在绳上,另一只手却先伸过来抓死了孟如琢的手腕,像要确认他真的存在。
“放松,”队友把救生毯裹在他们身上,声音在风里飘远,“都在上面了。”
两人被火速送回雪龙号上,船员和队医等人忙成一团。
孟如琢没有全身浸泡在冰水里,只是牙齿止不住地打战,缩在温暖房间一角的电暖气前,始终严丝合缝地贴着聂逍的身体。
老薛本正在指挥卸货,闻讯匆匆赶来,扳住聂逍的脸反复看:“有事儿没有?!”
聂逍呛过水,一时说不出话,只摆摆手。
老薛看他意识清楚,松口气,这才注意到孟如琢还在旁边,顿时有点尴尬。
在这个场合他首先是科考队的领队,再是聂逍的舅舅,应该一视同仁地关怀所有队员。
“小孟,你要不先去医务室休息一下……“
孟如琢想也没想,干脆地摇头。
老薛多看了一眼孟如琢和聂逍那近乎是紧紧依偎的姿态,露出有点奇怪的神情。
但聂逍没有任何抗拒或者不适的表现,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人群一时分散,老薛去找后厨熬姜汤,船医正准备简单体检的基础仪器。
孟如琢率先回神。
他抓过刚才不知道哪位好心队友留下的烟盒和打火机,手颤抖着,反复几次才点燃,狠狠吸了几口,然后半跪着探身凑到聂逍面前。
两人的嘴唇近在咫尺,聂逍失神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落下来,盯着孟如琢青紫的唇色。
他轻轻抬了一点下巴,似乎在目测烟剩余的长度是否足够他直接用嘴衔过来。
片刻,应该是做出了否定的判断,聂逍最终还是用手取过了那半截烟,含进口中,慢慢深吸进去。
孟如琢双眼的焦点集中在聂逍的颊处,看出来了,于是说:“不要过肺。”
聂逍怔了一下,笑了。
孟如琢又道:“……我没给你拖后腿。”
聂逍拿手捏住孟如琢的下颌角,用拇指轻轻抹掉他脸侧的水珠:“没有。”
他顿了顿,坦白:“没有你在车上,我可能不会有那么强的求生意志。”
孟如琢:“你救了我的命。”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时隔三年再一次。
烟剩最后一点,聂逍没有继续抽尽,也没有扔掉,只是用力收回五指,自我惩罚般,把它攥灭在掌心。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也许手掌尚未回温,还感觉不到烟疤的疼痛。
他只是叹了口气。
“南极大陆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离死很近,孟如琢,我真不该这么惯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