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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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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时母亲病死,在病房里的我第一次感知生死。
十二岁时父亲再娶,一直无所出。在十八岁父亲车祸身亡,我接手公司。在葬礼我第二次面对死亡。
第三次感知生死的是父亲再娶妻子的死讯,她浑身插满管子,原本儒雅的妇人面容倦怠,从她口中我知道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十七岁的许其清,在生活中挣扎的许其清,落下满身伤痕的许其清。
办完丧事,我在病房里办公。公司的事物繁杂,我刚接手不久,脚跟还没有站稳。
明明我们毫无关系,我并不是热心肠的人,只是在病房外见到他苍白的面色,于心一颤。
在于他瘦弱,在于经历,在于我的私心。
他醒来的时候是午后,彼时我刚处理完工作,疲惫地摘下眼镜,没想到抬眼就撞入他的眼眸。
许其清的眼睛很漂亮,我见过许多美丽的事物,他的不同在于他经历风霜后的破碎。
我想起了儿时的宠物,最后被赠与他人。那日我见它离开的时候,心脏抽疼。
现在离别十几年的熟悉感又蔓延在心头,狠狠抓住我,自此在时间长河里品尝无尽的孤独。
他懵懂又小心翼翼,我教他礼仪,乐器,学识。看着他从细小藤蔓慢慢茁壮成长为小树,我想,或许一辈子这样也不错。
转折点在于许其清十八岁的生日。我赠与他一只手表,但他神色恹恹。那一晚我们稀里糊涂上床。
宿醉清醒后是后悔与亏欠,化为物质为补偿。
最后知道真相全部化为怨恨。不可置信小树成为腐烂的苹果,曾经精心搭建的高楼瞬间倾覆为废墟。
那青涩稚嫩的眼睛诉说言不由衷的爱恋,可是这畸形恋爱并不正确。他的人生会有妻子和孩子。
我试图摆正轨道,最后落得恶语相向下场。
至此关系降为冰点,最后一次争吵我扔下钥匙摔门离开,三年期间我断掉与许其清所有联系方式,用工作麻痹自己。
但没想到阔别再见是再次被割破的手腕与支离破碎的眼睛。
钥匙的冷意深入心扉,耳朵的嗡鸣声冲破心跳频率。我一生中离别大于重逢,这刻开始我厌恶上自己。
他的二次创伤是我的冷漠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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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难眠时,我曾无数次询问自己对于他的感情,最恰当的形容是亲人之间的牵挂。而现在,这份感情拥有了新的定义,是违背世俗所不被承认的。
有时候我觉得我自私的可怕,可病房里抚摸着他凹陷的脸颊,心脏被挖空了一大块,我宁愿躺在病床上没有生气的人是我。
窗外倾盆大雨,天光昏暗。灯光下许其清脸色苍白如薄纸,我轻轻撇开他黏连在眉间的发丝,既希望他快些清醒,平安健康,又不希望他那么快醒来,看见那空洞眼神。
我尝尽矛盾苦头,昼夜辗转难眠,当转眼间对上许其清恢复清明的眼神时,下意识想要逃避。
“何铖。”
他喊我的名字。
许其清面色苍白的让人心惊,他眼睛看向我,我所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荒漠与痛苦。
“嗯,我在。”鼻腔莫名发酸,喉咙梗塞感有些严重,我尽量平复情绪给他倒一杯水。
许其清接过抿了一口,欲语泪先流。他抬头看着我,泪水顺着脸颊滴落至衣袖上:“我不是故意在你面前自.杀的,不要怨恨我……”
“没有怨恨,”我内心想法与语言同步,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却被轻轻抽开了。我怔愣一会,失落黯然地转移话题,“明天听从医生安排,进行检查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我。那长达十八年昏暗岁月都没有磨灭眸光,终于变得惨淡。
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他依旧需要保护,但那个被需要的人并不是我。
拿到检查报告的下午,我在走廊外徘徊了很久。医院里人员来往,我抬头茫然穿过人群,内心如坠入冰窖般寒冷。
三年时间完全足够让高楼坍塌成为废墟,也可以让一个乐观的人变得敏感。
何铖,后悔吗?
后悔一架吵完,甩手转身三年不顾吗?
是,我后悔了。
后悔自己左右摇摆不定,怨恨自己铁石心肠。
回到家后,他的状态越来越差。
我抚摸着他日渐消瘦的脸,祈求他能吃下一口饭,最后只能心疼地看着在被窝里面裹成小小一团,如同角落间不起眼的杂草。
我无言地看着他,看着那空洞的眼睛,那原本小心翼翼的清澈眼睛现在除了泪水竟连什么都装不下。
顿时心痛难忍。
其间几次三番寻死都被我拦下,我从许其清手中夺过刀,刃尖划伤皮肤我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被吓得瑟瑟发抖,下一瞬却面露茫然。
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低头轻抵他的眉间,最后却被推开了。
灯光明亮晃眼,我踉跄几步,刚好抬头捕捉到对方慌乱的神情从眼睛里一闪而过,最后取而代之的是厌恶。
不由舌尖发涩,这是三年前的自己为现在的我画下的咒,咒我自己到最后的一无说有。
那个夜晚,我躺在身侧描绘他熟睡的容颜,指尖顺着轮廓再到眉眼。
病情好一些吧。
开心一些吧。
笑一笑吧。
请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我自私的行为。
原谅我卑怜的私心。
让我踏入你的世界。
从前克己复礼,遵循母亲的遗愿寻找一位合适的女人,完婚,生子。
被安排了二十几年的人生,从来都没有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生存。
在外,是行业新贵,在内,做贤良子女。
所以,当我在病房看到许其清时,就夹杂着私心。
我想,或许能让他活出与我相背的另外一个角度。
可最后结局是割裂的,我忘记其童年的不幸,按照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他的身上,最后适得其反。
三年后,在商场上游刃有余的人在钥匙即将插进锁孔的那一刻,犹豫半分。
隔天,我去看望母亲,朝着墓碑重重磕头。
我辜负了她期愿。
当晚,我收起了母亲赠送的大提琴。
我想做一回自己,追逐不想停留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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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年的寒潮,势头来的格外猛烈。
上班回来的一个晚上,许其清罕见地给我煮了一碗面。
我看着碗中的面条,金灿灿的荷包蛋。受宠若惊。
“吃吧。”他递给我一双筷子,葱白的手指透着莹润的光泽。
那一晚,我指尖颤抖,连筷子都握不稳。
那一晚,我追悔莫及,连摇摇欲坠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许其清,投湖了。
深夜里。
冬天好冷啊,百年难得一遇猛烈寒潮,冰冷裹挟着心肺。最后独留我在这世间的,是继第三次后面对的第四次死亡。
我根据警察的指示去认领,只觉得身上的衣服根本抵挡不住温度的流逝。摸着熟悉的眉眼,顺着轮廓到唇角,冰凉的触感,不由心脏猛然一抽,踉跄几步。
回顾纠缠的十年,从小心翼翼的眼神到空洞无光,最后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清清,好傻啊。
骨瘦如柴的身子变成一捧灰,装在小小的匣子里面,不见天日。
我看着车窗外大雪,忽然觉得那一晚不该接过他的筷子,吃他做的面,这样就能自私地靠着他的愧疚,能够挽留久一点点。
可是世界上最令人唾弃的就是追悔莫及,每个人都无法预料到最后的结果。
墓碑小小的,冰冷的。
我拿伞遮住那一寸地方,湖水冰冷刺骨,肯定很难受,走后要少受一些风雪才行啊。
我蹲下看着墓碑上面带笑容的照片,指尖轻轻划过,如同抚摸他的眉眼。
这辈子活的太苦了。下辈子当幸福的孩子吧,茁壮成长如树苗。
外面虎视眈眈,父母多年心血不能砸在自己手中,办完丧后我开始把大量精力投到工作上,因为脑子里时刻想着合作和报表,心脏就不会疼。
这个方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奏效,只是偶尔梦中惊醒,抽疼到剧烈干呕,然后独自坐到天亮。
黑夜并不难熬,难熬的是松懈下来,不肯放过自己的神经。
我很少去墓园去看许其清,那里除了冰冷冷的碑,什么都没有。问问题不会答话,说话也不答应,徒添伤感。
或许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去看他了,他也不入梦,从偶尔到没有,用了一年的时间。
许其清的物品我舍不得扔,晚上实在想的紧的时候会抱着他的衣服睡觉,后来时间过长,连味道都没有了。然后我就把平安福翻出来,放在枕头旁边。
那段时间,睡眠质量变好了很多。我开始研究做饭,游泳。学习这些东西很快,半年的时间已经做的不错。
一天下雨,我从外边捡了只猫。泪痕很重,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发黄的雨棚下,有点像躺在淤泥里的许其清。
猫就是猫,没有名字。家里面的包仔步入中年,不怎么爱动。看到我从外面拎的小家伙,居然破天荒的爬起来这闻闻那嗅嗅。
我觉得好笑,沉寂很久的心脏忽然跳了一下,下意识寻找熟悉身影,却捕捞个空,顿时涩意蔓延。
刚跟许其清相处的前三个月,他很多次怯怯地打量我,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很好奇我三四十岁的模样,想知道岁月会不会怜爱我一些。
那时候我二十二,比他大四岁,三年后二十五,七年后三十二,现在我三十三岁。岁月并没有怜爱,我发现我老了,鬓角开始长白头发,下属说熬夜熬的。
是啊,我又开始睡不着了。许其清时隔半年再次入梦,站在远处不说话,泪光闪烁。
我伸手去抹许其清的眼泪,可是怎么抹都抹不干净。刚刚擦完上一滴,下一滴就流下来了。他哭的时候声音很小,喉结不断滚动,看起来好可怜。
许其清很爱哭,照顾他七年的时间里,他哭过很多次,数不清了。哭也是好事,至少还有情绪,摸着身体也是温热的,不是一副空躯壳。
我无言地看着他,生的时候这么爱哭,怎么走了在梦里也这么爱哭。顿时胸腔就堵着一团气,发泄不出来,我抵着他冰凉的额头,抱着他说:是不是受委屈了?性格应该强硬一点点,你等着哥,哥去收拾他好不好?
我说不出重话,哭得这么惨,我心里面揪着疼。生的时候我捧着念着,自然死的时候也一样。
人死如灯灭,别人不理解为什么还要惦念这么久,那时候我思考了一会,想着心里面要是不来几分牵挂,那下辈子再也遇不到了怎么办?
他站的又远,胆子小,人瘦的跟纸片一样,飘走了就找不回来了。
凌晨三点过十五分我恍然从梦中惊醒,然后驱车来到墓园,跌跌撞撞去找他。
哥带你回家……带你回家!
我伸手碰碰印在上面的照片,而后发疯地挪下面的石板,想把骨灰抱回家。又在理智回归的时候停手,他肯定不喜欢我这样,会不开心的。
我怔忪靠在碑上,欲言又止。最后抬头望着天,呆了一整晚,第二天又开车回去上班。
尼古丁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精神紧绷,许其清刚离开的时候抽的凶,现在又重新捡起来了。
我已年过四十,迈过了七年这个坎。包仔去世了,玩具没来得及收,猫总是爱跑到那边趴着。
猫就是猫,傲娇不主动,这两天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开始靠近我打呼噜踩奶。
我抽着烟没有理它,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吊兰,看着雨水滴在叶片上然后又消失的无隐无踪。
下雨天,我再次找了许其清,清理掉墓碑上的青苔,蹲下来看那张薄薄的照片。笑容依旧,许其清不会老,永远都是28岁。
我幼稚地歪歪头说:“之前你不是说很好奇我三四十岁的模样嘛?你看看,符不符合你心里面的样子?”
许其清就笑着,不回答。头发软软的耷拉在脑袋上,跟学生一样。
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沉默了良久又说:“我长白头发了,不好看。之前染过一次黑发,但是没染好,下次你得帮帮我。”
“……”
“之前在梦里梦见你哭,现在在另外一边过得还好吗?”
“……”
“我不在应该没有人监督你好好吃饭,如果能听到我说的话,就多吃一两口好不好?”
“……”
“你好狠心,都不托梦给我,是不是在怪我?”
“……”
“……我好想你,你要等等我。”
许其清依旧在笑,我泪眼朦胧,报复性地抹了一把上面的水渍,转身走了。
猫死了后,我逐渐感到力不从心,站在这么高的位置这么久,小辈们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我从里面挑了个合眼缘的,看着他的父母喜笑颜开模样,我转身进入车内。
又是寒潮,我懒懒抬眼看着外面的雪。
心脏慢慢枯萎,脊椎越来越弯。这一年确诊了抑郁症,这一年因为行动不便没怎么去墓园。
小孩学习的很快,教了几年能上手的七七八八。人也有心,偶尔会回来看看我,但是我安静惯了,教会了人没有后顾之忧,挥挥手就让他没什么事情就不要再过来。
人一走,别墅里就恢复了冷清,困在身上的心气瞬间就去了大半。先前挂在身上的重担终于转接给下个人,所有的身不由己都消散了。
是件好事。
药物比尼古丁上瘾,靠着它我至少能够睡个安稳觉。
人到底是老了,前几天叫人帮忙淘了张摇椅,就放在阳台上。许其清在的时候,就很喜欢躺着看书,不习惯把书搬到床上去翻,索性就买了张摇椅放在房间里面。
猫来的时候,对其格外钟爱,又抓又咬。我舍不得,就收到储物间里面。现在两个家伙都走了,别墅里又恢复冷清,我就把它搬出来放到客厅里面,抬眼就能看到。
上面没有了许其清的味道,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记不清他身上是什么味道。
有时候会靠在许其清的摇椅上睡睡觉,有时候又跑到阳台上想事情。
许其清留下的东西在慢慢变少,也好几年没有找过我。白天我拿着平安福把玩,蜷缩在摇椅上睡着了。
梦里我踩着泥泞走在老胡同里。我从老年时期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到青年时期,同样遇到少年时期的许其清,他眉目依旧。
蜘蛛网般的电线隔绝着最后一丝光亮,许其清站在那背着书包,稚气未脱的面容看着我面露疑惑。
时间来的刚刚好,寒潮没有过来,也永远不会过来。我心里裹着拯救的梦,想要拉着他逃出这个怪诞的世界。
这次我会藏好所有卑鄙的占有与□□的本能,奉出小心翼翼的一面。
可现实宛如一巴掌把我拍醒,场景转换至昏暗的卧室,银质的脚铐闪着细碎的光,蜷缩在床边的许其清对我说恨。
恨我?
我看着对面没有任何生机的面容,低头咬住他的唇,血腥味在嘴边蔓延,浑身肌肉都是抽搐后的阵痛。
没关系,我用口型笑着对他说。
既然恨,意味着没有一刻忘记我,代表着下辈子还能再次纠缠。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份恨太过于心软。
梦境中的狂风把窗子全部吹散,呼呼狂风中我大笑不止,现实里却泪流满面。
至此,我一病不起。
过了春三月,身体上潜藏的毛病终于找了上来。我有预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心里面觉得解脱。
这无边孤寂的深夜,总算是要结束了。
七十六年很漫长,漫长到用最后四十四年去缅怀一个人。
如果有下辈子,
如果有下辈子,
我无力地望着黑漆漆的天,泪水划过眼睑。
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