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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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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天气转凉的时候,A市却像被扣进了一口巨大的蒸笼里。空气滚烫粘腻,蝉鸣连绵喧阗,街道上似乎都有热浪在浮动,行人穿梭其中,心浮气躁。
凌潜站在Nexora集团总部大楼行政部的茶水间里接水,凉水从马克杯边沿溢出,淌在他指尖上,让他倏地回过神来。
“小凌啊,过来一下。”一个刻意拔高的女声从外面的办公室传来。
凌潜连忙放下马克杯,循声走了出去。是行政部的王莉,一个四十岁上下、妆容一丝不苟的女人。她脸上堆笑,正捧着一沓厚厚的文件,朝他招了招手。
“王姐,您找我?”
王莉夸张地小跑上前,顺势将那沓文件塞进凌潜怀里:“总经理办那边急要的,复印十份,按顺序整理好,马上送到沈总那里去!我这儿实在走不开,年轻人手脚麻利,帮姐一个忙哦?”
文件沉甸甸地压下来,凌潜一看,是集团下半年度战略合作预案。
“我这就去。”凌潜没有迟疑,在王莉意味不明的微笑中抱着文件赶去文印室。
文印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凉飕飕的风直往他衬衫里钻。巨大的多功能复印机摆放在墙边,散热风扇还在运作,发出低沉的声音。
凌潜将文件放在操作台上,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那份原件,掀开盖子,将第一页仔细对齐玻璃面板,盖上,按下复印键。
机器“嗡”地一声启动,第一份复印件带着微热吐了出来。
凌潜刚拿起复印件准备核对页码顺序,文印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王莉端着一个马克杯,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小凌,真是辛苦你了,喝口水吧?”她不由分说将一杯刚接的温水放在操作台上。
“谢谢王姐。”凌潜连忙道谢,目光不敢离开机器。他正要去拿原件翻页,王莉却突然靠了过来。
“这个型号的机器有点慢,是我不对,我过两天一定记得在日常会议上提出来。”她语气熟稔,手指却状似无意在凌潜刚放下的那沓复印件上拂过。她指尖轻轻一带,最上面的十几页纸瞬间滑落,同时她的手肘撞到了放在桌上的马克杯。
“哎呀!”王莉惊呼一声,把一旁的纸也蹭乱了。她手忙脚乱地去扶杯子,只见杯口倾斜,里面的水毫无预兆泼洒出来,正正浇在了刚刚滑落的纸张上!
凌潜的心猛地一沉。
“对不起对不起!瞧我这笨手笨脚的……”王莉连声道歉,抓起旁边的纸巾盒,手忙脚乱擦拭起来。墨水迅速在湿透的纸上洇开,晕成一团团难辨的深色痕迹。
“王姐,我来处理吧。”凌潜努力压制着心头的慌乱,他飞快抽出那几张打湿的复印件放在一边,又赶紧检查原件——幸好,只是边缘溅湿了一点点,字迹还算清晰。
“真是对不住啊小凌,”王莉满脸歉意,眼神却飞快地扫过那沓凌乱的原件,“要不……你先整理着?我那边还有个急会,实在不能耽搁了。”她说完也不等凌潜回应,一阵风似的旋出了文印室。
门“咔哒”一声关上。
凌潜看着操作台上那堆被水弄湿、又被王莉“帮忙”擦拭时弄得更加散乱的文件,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细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文件原来的顺序,凭借封面和每页的页眉页脚,他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将几十页纸重新排列、整理、压平,然后再次放入复印机。
机器重新开始工作,一张张干净的复印件吐出来。凌潜强迫自己冷静,拿起复印件,一页一页艰难地核对顺序。被水模糊过的地方,字迹有些难以辨认,他只能凭借上下文和自己的理解去猜测拼接。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终于,十份复印件整理完毕,他用最快的速度装订好。表面上看似乎一切正常,只有凌潜自己知道,有几处关键的图表位置可能因为纸张受潮变形而轻微错位。
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
不能再拖了。
凌潜抱起文件离开文印室。午休时间已近尾声,走廊里的人多起来。电梯平稳上行,他很快到达顶层。
顶层的气氛截然不同。开阔的空间,极简的冷色调设计,巨大的落地窗将天空和高楼收纳在一起。
凌潜走向走廊最深处那扇厚重的深胡桃木双开门。门虚掩着,里面依稀传来杯碟轻碰的脆响和低低的交谈声。
走到门口,凌潜正欲敲门,只听一个温和的男声从门缝里传出:“怎么样?就知道你最喜欢蓝莓芝士挞,我特意绕路去Chantilly买的。”
凌潜抬起的手僵在半空。
这个声音……就像和煦的春风,轻轻拂过他记忆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他不由自主透过门缝看进去。
巨大的落地窗前,Nexora集团总经理沈久渊靠坐在宽大的黑色真皮办公椅里,姿态放松。他面前站着一个人,身形颀长优雅,穿着考究的浅灰色休闲西装,相貌不凡,温润如玉。
——是方知泽。
凌潜的心跳漏了一拍。
真的是他。
还记得大学的时候,方知泽总穿最简单的白T。他很爱笑,带着一种干净的气质,长相出众的他明明随时能成为话题中心,却总喜欢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几年不见,方知泽依旧还是最吸引他的模样。
想到刚刚耳闻的只言片语,一股混杂着震惊、窘迫和酸涩的情感泛上凌潜心头。
此刻,方知泽微微倾身,捏着一块精致小巧的芝士挞,动作自然而亲昵地递到沈久渊唇边。沈久渊没有拒绝,就着方知泽的手,从容地咬了一口。
就在这时,沈久渊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他动作停顿片刻,接着缓缓转过头,目光精准地穿过那道门缝,直直射向凌潜所在的位置。
“谁?”
方才的温度荡然无存。他的眼神变得幽深、锐利,还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凌潜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猛地低下头,只觉脸颊发烫、心脏狂跳。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抬起手,在门板上急促地敲了两下。
“进。”门内传来沈久渊冷冽的声音。
凌潜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低着头快步走进去。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办公室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
方知泽的目光在凌潜身上停留片刻。
凌潜没有看他,却能感受到他。
那温和无害的注视,如同利刃切割在凌潜的心上。昔日校园里,他鼓足勇气向方知泽表达的倾慕,就是被同样的注视所回应。他永远忘不了,方知泽那似乎已经说过很多次、以至于几乎倒背如流的、礼貌性的拒绝话语。
“沈总,”凌潜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将怀中那摞文件放在宽大办公桌上,“行政部王姐让我送来的,已经复印好了。”
沈久渊没有看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我先出去了。”凌潜微微欠身,脚步虚浮地退出了弥漫着蓝莓芝士香气的办公室。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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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市场部月度汇报会议。气氛肃杀。
椭圆形的长会议桌边坐满了人。沈久渊坐在主位,身着铁灰色的高定西装,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轮到凌潜所在的小组汇报,组长尚碧青站在投影幕布前,正在讲解一组关键的市场数据图表。
“等一下,”沈久渊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整个会议室陷入死寂。他抬手指了指一个柱状图,“这份原始数据报表,谁负责整理的?”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角落。
凌潜坐在那里,被看得无所适从。
尚碧青朝他使了个眼色。
凌潜喉咙发紧,手脚冰凉。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艰难地站起身:“沈总,是……是我。”
沈久渊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洞穿一切的锐利。“第三页,区域销售数据汇总,环比增长百分比计算错误。”他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第五页,竞品分析数据源标注混乱,无法追溯。第七页,”他顿了顿,“成本效益分析图表,坐标轴单位标注错误,导致结论完全失真。”
凌潜的脸色一分分变白。那些模糊的字迹,那些打湿后可能移位的图表……王莉泼出的那杯水,此刻将他自上而下浇了个透心凉。
“连最基础的报表都错漏百出,这就是市场部新人的工作成果?”沈久渊转向脸色铁青的市场总监周聿,语气没有明显的怒意,却带着千钧的压力,“数据是决策的基础,Nexora的市场分析,容不得这种疏忽。”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凌潜:“今天下班前,重做一份准确无误的报表交上来。”他稍稍停顿,接着视线落在周聿身上,“再出纰漏的话,连同你的评估结果,一起重新考虑。”
“是,沈总!我们立刻整改!”周聿连忙应下。
会议结束后,凌潜被周聿叫去办公室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当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工位,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
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闷雷在深处滚动,办公室只剩下零星几个加班的身影。凌潜疲惫地坐下,打开电脑,准备重新核对数据。
时间很快流逝,凌潜强撑着精神。在他双眼终于要阖上的刹那,一直圆珠笔从他桌沿滚下,咔哒坠地。
那声音清晰、短促,凌潜握着鼠标的手猛地一抖,整个空旷的办公区似乎都为它震动了一下。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天幕,紧接着,一声炸雷轰然爆响!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点疯狂砸在玻璃上,将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凌潜惊得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屏幕。不知又过了多久,他终于将最后一组数据核对完毕,点击了保存。
凌潜揉揉酸涩发胀的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亮起,是电话。
“喂,关哥?”
“小凌,你还在公司吗?”市场部资深前辈关颢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显得很急促。
“嗯,刚弄完报表。”
“太好了,江湖救急!”关颢语气带着恳求,“今晚铂昪酒店的高端商务酒会本来是我去的,结果家里孩子突然高烧,老婆一个人搞不定,我实在走不开。你离得近,能不能替我去一趟?
“就代表我们市场部露个脸,把那份合作意向书副本交给主办方的张总就行。资料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就在周总监办公室门口那个文件柜最上面,一个蓝色文件夹。拜托了小凌,回头请你吃饭!”
凌潜还没来得及说话,关颢已经匆匆挂断电话,只留下一串忙音。
凌潜拿着手机,听着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声,心里一阵发苦。他起身走到周聿办公室门口,在文件柜里果然找到了那个蓝色文件夹。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文件夹塞进公文包。
算了,露个脸,交完东西就走。
……
与此同时,总经理办公室。
“父亲,”沈久渊的声音紧绷,极力克制着什么,“联姻的事我不会考虑……Nexora不需要这种方式。”
严厉的训斥声从听筒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以及一种清晰而深沉的失望。
他沉默片刻:“我明白您的期许,但我的事业,我的选择……”
电话那头似乎打断了他。
沈久渊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变冷,像冻结着一层薄冰:“您的要求,恕难从命。Nexora有它自己的路要走。”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话被重重扣在桌上。
沈久渊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疯狂肆虐的雨。刚才那通电话,父亲失望的斥责和强硬的要求,像针扎进他试图证明自己的渴望里。
未几,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打破了死寂。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知泽”。
沈久渊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松动些许。他接通电话,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
“久渊?”方知泽温润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关切,“你还在公司吗?你听起来心情不太好,不会是……下午那个送文件的新人惹麻烦了?”
“没事。”沈久渊简短地否认,目光依旧看着窗外。他不想提父亲那通电话。
“久渊,对自己不要那么严苛。”方知泽的声音更轻柔了,“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想尝尝Chantilly新出的那款抹茶千层吗?我刚买到了最后一份。”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俏皮和期待:“雨太大了,我在铂昪这边参加一个酒会,离你公司不远,你要不要顺路过来?我等你,正好把蛋糕给你。”
铂昪酒店?沈久渊目光微微一动。
那正是他今晚原本计划要去参加的一个商务酒会。此刻,方知泽温柔的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暖意和诱惑,将他的心绪抚平。
“……好。”沈久渊沉默了几秒,终于应声,“我马上到。”
“太好了!”方知泽听起来很愉悦,“雨很大,路上小心开车。”
挂了电话,沈久渊深吸一口气,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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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潜发动了他那辆二手的白色丰田,驶出停车场,小心翼翼地汇入车道。
雨刮器开到最大档,雨刷不停摇摆,新的雨水很快将挡风玻璃覆盖。凌潜紧握着方向盘,神经高度紧绷。车灯只能勉强照亮前方几米的路面,浑浊的积水反射着车灯和路灯,能见度非常糟糕。
他驶上了一条栽种着高大乔木的林荫辅路。就在这时,借着车灯短暂穿透雨幕的光芒,凌潜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一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流浪猫,正蜷缩在道路中央的积水里。它显然被这狂暴的天气吓傻了,小小的身体在水洼里战栗着,琥珀色的眼睛在刺眼的车灯下发出惊恐绝望的光。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刺破雨声,凌潜完全是本能反应,用尽全力狠狠踩下了制动踏板!惯性让他的身体骤然前倾,又被安全带死死勒回椅背。
轮胎在湿滑的沥青路面上移动,车子不受控制地剧烈甩尾、打滑,堪堪避开了流浪猫。
整个世界在凌潜眼中天旋地转,车头失控地朝左侧路面甩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一辆通体漆黑的劳斯莱斯正从左侧的车道驶来!
沈久渊坐在驾驶座,车载支架上的手机屏亮着,显示着方知泽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方知泽端着抹茶千层,朝他露出温柔的微笑。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屏幕。
就在这片刻分神的时间里,刺目的白光和凄厉的刹车声占据了沈久渊的感知。
他猛地回神,瞳孔骤缩。那张素来冷峻、掌控一切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惊愕。他条件反射般猛打方向盘,同时一脚将刹车踩到底!
砰!!!
一声巨响,在暴雨如注街道上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