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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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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临安河溪街张灯结彩,赏灯人摩肩接踵。比起别处,河溪街的人一向更多些,只因为临安最大的花户——杜氏花坊就开在这河溪街上。
河溪街的街坊都知道,杜家女儿杜蘅芜是上元节的生日,因此,杜氏花坊总在上元节的时候把自家应季的花儿拿出来妆点整条街道,蝴蝶兰、水仙、山茶、富贵竹,花团锦簇,与彩灯交相辉映。
晏朝人人爱花,君子四艺:点茶、焚香、插花、挂画,插花在里面也是重要的一项,士大夫若是不懂花,那便落了俗,而官家最宠爱的董贵妃更是爱花,被官家赐了“芙蕖仙”的爱称。
上行下效,百姓也爱花,杜氏花坊里挤满了看花人。购花需得排队,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
有人不耐烦的问:“怎么这么多人?我还要排多久?你们主家呢?”
伙计一边麻利的打包,一边应声:“抱歉,主家今日团聚,给女儿过生辰呢!”
旁边点心铺的老板娘探过头来,酸溜溜的说:“杜家生意真个是好,今年,宫里的上元宴的花,也是杜家的呢!他家蘅芜宝贝的跟什么似的,要过生辰,可没空招呼客人——蘅芜!你怎么不在家,还跑到店里来?”
说话间,一名身着布裙的姑娘怀里抱满花枝急匆匆的进来,见了老板娘,打个招呼就往里去。
“问李娘子好,天还没黑,我来一下一会儿就回家!”
客人们纷纷眼前一亮,这姑娘肤若凝脂,身如弱柳,身着短衫布裙反倒更显清丽。再是她怀里抱了一捧花枝,明明是早春山野中常见的野梅枝、迎春和兰草叶,在上元节满城富贵迷人眼里,反倒有一抹清新宜人的幽静气,看了叫人心生喜悦。
刚才问话的客人忍不住问她:“姑娘,你这花儿卖么?”
这姑娘正是杜家女儿杜蘅芜,她笑着摇头:“抱歉,这花儿是我从郊外锒铛山里采来自己玩的,我不当家,爹爹不让我卖这些。您看看店里的蕙兰吧?今年蕙兰是大年,开的格外好!”
客人遗憾的看了眼蘅芜怀里的花,又问:“什么叫大年?”
伙计见蘅芜回来,已经把她最爱用的甜白釉玉壶春瓶取来搁在花几上,蘅芜见了摇摇头:“今日不用玉壶春瓶。寒梅花有傲气,用甜白釉太娇,反而不搭。帮我把小陶瓶取来。”
又笑盈盈的对着客人道:“花果都有大小年,一年开的好了,一年就少一些。今年的蕙兰好,你看,花苞饱满,枝干粗壮,必然开的久。”
客人点点头,果然抱了一盆蕙兰去结账。
蘅芜应付了客人,静了静心,取来枝剪,开始插花。她在小陶瓶里做好了撒——用几段枝条抵住瓶口,便可以让放置的花枝有了支撑,不会东倒西歪。
寒梅枝构建画意,迎春点亮。两朵十八学士白山茶做主花,搭配一把兰草叶,完成。
把剪下的残枝碎叶收拾好,蘅芜退后两步仔细端详,正要调整兰草叶的位置,忽然身后有人咳嗽两声。
“咳咳。”
蘅芜吓得手一抖,差点把一把兰草叶全扯出来,幸好她机灵,没把陶瓶连带着打碎。
这声音有点熟悉,蘅芜心虚的回头,先摆上最乖巧的笑:“爹爹,这两朵十八学士,是我从后院折的,没动店里摆出来的嘛。”
杜苍柏重重的哼了一声,手掌高高扬起,蘅芜连忙缩头,眼珠一转,蓄上两包泪珠,盈盈有光,欲落不落。
杜苍柏扬起的手搁在花几上,咳了一声。
“咳!插花不是咱们花户该做的,那是贵人、小姐们做的事,咱们种了好花卖就得了。用这山野的花更不行,叫客人看了,以为爹这么多名品也是山野里刨来的呢。咱家的花可是供给官家的,千万不能堕了身份。”
这两句说的还算威严,可马上又跟上一句,低声下气的:“蘅芜啊,别哭啊,给你娘知道了,爹又要。。。咳。”
蘅芜的眼泪马上收起来,得意的一笑:“知道了爹,那晚上爹留一碗米酿给我,我就不给娘告状。”
杜苍柏头疼的挥挥手。
“依你依你,今日你过生辰,都依你!这花也摆着罢!哎!”
蘅芜这才亲亲热热挽上杜苍柏的胳膊,往店门外走去。刚出了店门,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行人叫嚷的声音,蘅芜循声看去,街东头马蹄嘚嘚,眨眼间,一名身披重甲的骑士沿长街纵马飞驰,沿途路人纷纷惊呼避让。这骑士身材高大威猛,骑术高超,河溪街热闹,他竟能纵马而过,不伤一人。
骑士路过杜氏花坊时,蘅芜好奇的抬头去看,那骑士一身甲胄、风尘仆仆,不知是不是蘅芜的错觉,她看见他忽然低头,铁面兜鍪覆面,看不见骑士的面容,但能看见他眼神居高临下一瞥,似乎是在她和她身后的杜苍柏身上转了一圈,又俯身喝了一声。
“驾——”
声音洪亮低沉,仿佛夹了铁与血的寒气。马儿嘶鸣,那人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蘅芜被那一眼看的心惊。不知为何,整条街花好月圆、祥和安乐,忽然见了这样一个挟了血气的人,她心里突地一跳。
杜苍柏在她身后喃喃:“莫不是。。。。。。莫不是看错了。。。。。。我怎么觉得,那人长得像。。。。。。”
蘅芜连忙问:“像谁?”
杜苍柏还未来得及答,点心铺的李娘子已经往门边一倚,笑的比杜家的花儿甜蜜:“呀,听说那是刚从塞外回来的卫都统制,他麾下‘铁浮屠’骑兵刚破了辽国大军,听说把那辽国蛮人杀得片甲不留,好生威风!不过啊,那打仗啥的奴家不清楚,但你瞧那身形,那臂膀,那腰,奴家一看就知道滋味好着呢。蘅芜你未出阁的小娘子不懂!嘻嘻嘻,听说还未婚配哩!”
蘅芜被李娘子的笑声腻的一身鸡皮疙瘩,杜苍柏回过神来,瞪了李娘子一眼:“噫,蘅芜快跟爹回家,这李娘子嘴里什么浑话都说,少跟她来往。”
李娘子翻了杜苍柏一个白眼:“老苍头,蘅芜过了生辰也得议亲,这事儿她早知道些也好,难不成你还能把她藏在家里一辈子?——就来就来,荷叶饼五文一个,八文两个,客官拿好了!”
杜苍柏牵着蘅芜往家走,蘅芜想着李娘子提到议亲,想了想还是低声警告杜苍柏:“爹,议亲可得我过目,你千万别帮我挑刚才那等粗人,我看了就害怕。”
想了想,又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数过去:“最好是读书人,要温文尔雅;能吟诗作画,最好能把我插的花都画下来;要身如细竹,手无缚鸡之力,不然我怕他欺负我。要是能一辈子考不上科举入赘咱家,那就最好了!”
杜苍柏连连嘘声:“蘅芜你小声点,你这是挑夫婿还是挑娘子?爹知道了,你可别在大街上谈论这些,被人听到了可要说你的。”
蘅芜正忙着弯腰,有家人搁在门边的黄杨木盆景颇为精巧,蘅芜忙着去看,都没注意杜苍柏念叨的什么。
“爹啊你叽里咕噜说啥呢。他家这黄杨木好细致,爹你来看。”
咱家蘅芜笑起来真像山野溪涧独自盛开的蘅芜花啊。杜苍柏摇了摇头,也没继续嘀咕,心想蘅芜这么好的姑娘,有手艺有相貌有脾性,什么样人家议不到,提点要求也是情理之中。都依她又如何,家里有花田有店铺,就是不出嫁也能过好。
杜家宅院在两条街外,也是好地段。
家里席面已经摆好,阿翁阿婆、几位叔叔婶婶并表弟妹、侄儿侄女,都在家里。蘅芜最喜欢小表妹,不仅因为她长得珠圆玉润,颇为可爱,更因为她的名字太有趣。虽则家里人都是以花草树木取名,但三叔给表妹起的紫藤,还是叫蘅芜连着笑了三天。
杜紫藤见了蘅芜,哒哒哒跑过来,一把扯住蘅芜的裙摆:“阿加阿加,你肥来啦!”
蘅芜把她嘴掰开一看,两颗门牙都没了,小嘴儿中间漏了风,便把从李娘子那儿买的饴糖收起来。
“饴糖不给了,再吃牙要掉光。”
杜紫藤往地上一坐,憋着嘴嚎起来,活像一树紫藤花都成了小喇叭。蘅芜只好又拿着饴糖来哄。
三婶把杜紫藤抱走,点了一下蘅芜的额头:“阿藤这么爱哭,都是跟你这小丫头学的坏!”
果然,紫藤嘴里含着饴糖,马上就息了声。蘅芜捏了下杜紫藤的脸,众人落座,杜阿翁举起杯,人人杯里落了一轮黄澄澄的满月,院里满地花枝月影。
这满月照亮杜家庭院,也照亮宴朝深宫。
皇宫上元宴。
三十二名舞伎在庭中擎绯红的莲枝起舞,举手投足间香风阵阵。
董贵妃怀胎已有八月,身子沉重,本来昏昏沉沉兴致不高。见了乐舞忽然直起身来,问道:“如今才上元,如何会有荷花?”
宫女连忙回道:“今年的花是花户杜家供的,人人皆知贵妃独爱莲,听说是在莲缸旁日夜烧炭,将花催开的。”
董贵妃一笑,果然如一朵盛夏的莲花,端方娉婷,庭中众芳都黯然失色。
“有心了,叫人取些来。”
宫女机灵,不光取了荷花,还将今年新见到的各色番邦、塞外、百越、南海等新奇花儿一并取来,又送来官窑新烧的雨过天青色胆瓶。
数枝莲花插在水盂里被宫女抬上来,正要送去贵妃面前,忽然被人拦下。
慈安公主招手,莲花便先被送去她面前。
“来人。”
她身后两名宫女取出一朵花,将花瓣取了塞在嘴里吞下。
“慈安,不过是花儿罢了,不必这么谨慎。”贵妃嘴里虽然责怪,但笑容却满足。本朝皇后早逝,未留子嗣,后宫只有几位公主,没有一位皇子。慈安公主是她所出,在公主中最年长,也最聪慧果决,比好些男子还机敏能干,贵妃和圣上都爱若珠宝。
慈安公主等了一会儿,见两名宫女并无异样,这才点头:“阿娘毕竟有孕在身,宫外进来的东西,再小心都不为过。”
莲花与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新奇花朵一起呈上,贵妃先挑了两朵莲花插进瓶里,又在其余花朵中点了点,其中有一丛花朵似繁星点点,颇为可爱,香气扑鼻。不像花朵,倒像冰片一类香料。贵妃取来闻了闻,香气知冲天灵,宫女适时回话:“此花名天星。”
贵妃皱眉道:“花不错,名字古怪。”
便丢开手,去取琉璃盏来饮甜汤,可是不知为何,琉璃盏从她手里滑下来,落在地上,甜汤里红枣桂圆莲子污了一地。
“娘娘!来人啊!”
贵妃听见众人在喊,她莫名其妙的低头,看见罗裙上一片鲜红,好似绯红的荷花瓣一片片落在上面。
“来人啊,娘娘,娘娘。。。不好了!”
不好了?贵妃茫然的看着围拢过来的宫女、太医,可。。。。。。之前胎像。。。。。明明很稳啊。
她看着案上翻倒的玉瓶,各色花枝早已被众人扫落在地,方才还小心翼翼啧啧称奇,如今都踩在脚下,碾成一片脏污的泥。
一枝天星落在她身侧,异样的香气又钻进鼻腔,贵妃惊恐的尖叫起来。
“是这个——一定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