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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情人(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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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年是什么样的人呢?
若是他自己来答这个问题他,他大略会摇着扇子点一点自己,笑答:
“荒唐人。”
他想着这个世上大略不会再有第二双新婚夫妻同自个儿与官白纻一般,隔着重重纱帐,丈夫在里头,听妻子在外头将她对另一个男子的情事一一尽诉。
不同于其他人,高年并不曾动怒,甚至,还觉着从心底里梗亲近了官白纻几分。
她讲述时,不爱如何煽情,不过将多年岁月中点滴积累起来的情意草草叙述。
然而这一点一滴绵延不绝,终究汇成汪洋之海,滔天情意,极怨极恨极爱。
他听着她清清淡淡的,好似在说旁人事情般平淡的语调,眼前却仿佛现出一极执拗极纯粹的女子。
有几次,他甚至生出想掀开这纱幔的冲动,告诉她,兴许他们二人才是同道中人,未尝不能融洽度过后半生。
只是,他又被官白纻口中情意的分量震慑住了。似她那样的女子,大略只会生出被羞辱和恼怒之情。他便继续当着高韦的“娇客”,然却早已将要通过官白纻刺探东宫情报的打算丢到了脑后。高年便是这样的性格,一旦他为什么事驻足,便定要研究个底透。
却说这厢官白纻,夜夜提灯去高韦房中与对方的“娇客”私会。
日日不辍。
她许久不曾如此畅快了。
每一夜,层叠纱帐便像仙境蓬莱绽开的莲花花瓣,其内的那抹人影浅浅长长映于其上,只要她张口,对方便会安静下来,静静地听着她。她在这样静默的温柔中,将这些年殷俶在心底留下的暗疮掰开了、揉碎了,一片一片拿出来给对方端详。
对方不曾有半分轻视,甚至于,她总觉着那人是懂她的。每当她说到痛苦之处,便不由用颇为冷淡平静的语调遮掩澎湃的心潮,每每此时,她便能瞧见纱帐似是被人手攥出了些许形状。她的苦痛,总归是有人瞧见了。
这夜是乞巧节,就连高韦的院内都挂满了各种样式的花灯。窗外天河清透,繁星闪烁,官白纻踏进来的时候,正对着窗放了一青色的瓷坛,其内是粼粼一坛清水,倒影着摇曳多情的清月和些许朦胧的彩色灯影。
窗外的灯,将室内纱幔也映照得缤纷,烛光更多几分缱绻缠绵。纱幔后的人影听见有人来,徐徐摇颤,隐含些许期待和笑意的声音悠悠传来:“你来了?”
“嗯。”
官白纻瞧着明显是对方细致拾掇过的景致,面颊竟然多了些许少女的鲜活,她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抿着唇颇为羞涩:“我已过了喜欢乞巧节的年岁了。”
“无妨的,妾身在家,素来爱过些节日,便依循旧例装扮了。”
官白纻小心翼翼坐在老位置,照往常絮絮讲述着,直到某时某刻,她的眼动了动,发觉竟然已经说到自个儿嫁到了高宅。
她原本以为的、轰轰烈烈、如何刻骨铭心、海枯石烂的情与爱,竟然不过几日,便如此说完了。
她怔怔地抚摸着胸口,轻声道:
“今儿,怕是最后一晚了。”
“鸦娘嫌妾身烦闷了吗?”
那人似乎有些不高兴,又有几分哀怨。
“并不是”,官白纻垂下眼:“总归,有说完的那一日。况且姑娘是高大人房中人,鸦娘并不好日日如此与你厮混……若是,若是高大人日后允许姑娘在内宅行走,便可日日去寻我。”
高年听着这话,便觉胸口有人塞进了巨石,闷闷地痛着。他是痴人,甚至喜爱在脂粉堆中讲些鬼话,然则于情事上并不开窍。他并不知晓现下这种心痛,是关乎男女情爱,只以为是自己舍不得这位新交的“挚友”。
他很喜爱听她说话,喜爱她的柔情,喜爱她的倔强。他很想亲眼瞧瞧她。
可她喜爱的是太子,未来的陛下。
那位太子愿意将早逝母亲的嫁妆赠予她作嫁妆。
太子似乎对高家存了连根拔起的心思。
高年的心绪一时烦乱如麻,他只觉得呼吸困难,像那离水的鱼,却不知活水在何处。
官白纻已然站起身,萧萧肃肃,那样袅娜纤细的一道人影,映在帐幔外,映在各种混乱迷离的光影里。她朝他盈盈行一礼,似是转身。
不要走。
高年蓦然起身,却不知长久地斜倚着,他的下身已然僵麻不堪。
这样剧烈地动作,高年不仅没有站起身,反而整个人失去了重心,直直朝帐外摔去。
官白纻方一转身,便觉身后有风声。她下意识回神,眼睛不由得瞪大:
只见一只着绯色衣袍、散漫地露着大半胸口、散乱黑发的年轻男子卷着那纱幔朝自己扑过来。
这一瞬间,似乎时间停滞片刻。
她能瞧见这年轻男子原本应是精明狡黠的狐狸眼中盈盈跃动着火光,柔嫩的唇无知无觉地大张开,清俊的面上充斥着惶恐和无措,他沾染着些许香气的发先触到她的面,接着是温热细腻的胸膛、他的手臂下意识将她揽入怀中,调转二人,自个儿往那地上坠去。
官白纻如何能经得住一个青年男子的分量,被他带着一同往那纱幔深处坠去。二人掀翻了盛满月色星光的水坛、打乱了所有的灯烛,她的鬓发散乱,凌乱的珠钗落在他蜿蜒于地上的黑发间,他的手臂紧紧揽在她的腰上,她的手无措地抵在他的胸口上,二人鼻息交缠,能互相瞧见对方眼中的自己。
官白纻想起了新婚那夜,那个站在栏杆上,宛若赤红的飞蝶般消失于夜空中的背影。
她想她知道这人是谁了。
她茫然地蜷缩着被对方皮肤的温度烫得生疼的手指,只觉得掌心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跳动,她无措地垂眼,恰好与满面飞红的男子含了些许水光的眼对视着。
“我见过你。”
她听见他如此说。
高年的清亮的眼,蕴含着自己都不知晓的柔情、和些许忐忑、惊喜、哑然、情动。
他舔了舔唇,有些小心地说着:
“我……我是高年,我是……你的夫君。”
“啪!”
官白纻冷着脸,给了他一巴掌。
“放开我。”
高年感受着脸侧火辣辣的疼痛,并不恼怒:
“夫人……并非小玉故意,实则是……我们已经缠作一处了,须得喊仆人进来帮我们解开……”
官白纻气得浑身发抖,她撑着对方光裸的胸膛,不用想也知道现下二人的情状在他人眼中如何暧昧。她颤抖着嘴唇,恨恨得看着对方:“你来想办法。”
高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