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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阿涟的担忧 ...


  •   晨雾带着清声池的水汽,软乎乎地贴在藤蔓屋的窗上,像层被浸得半透的棉纸。窗棂上垂着的银绿色苔藓,叶尖凝着的露珠比往常沉,坠得叶片微微发颤,却迟迟不肯滴落,仿佛被雾里的什么东西拽着,悬在半空。

      我是被露水“啪嗒”砸在枕头上的声弄醒的。睁眼时,晨光刚透过雾层,在藤编的床板上投下几道淡金的光,像谁不小心洒了把碎金。侧耳听,藤蔓屋外有极轻的“簌簌”声,不是记叶的调子,倒像有人在笨拙地摆弄什么,带着点慌手慌脚的忙乱。

      披衣出门,就看见阿涟蹲在雾坡上。她的光带正缠着几束银绿色的固声苔,试图编个苔藓篮,可编了拆,拆了编,篮底的缝隙大得能漏下雾鼠——这在以前绝不可能。她编的篮子向来细密,连清晨最细的露都兜得住,上次还得意地跟我说,她的篮子能让记叶的调子在里面多存三天。

      更让人心惊的是她的肩膀。半透明的蓝光比往常淡了许多,像被雾冲淡的墨水,连边缘都有些发虚,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她抬手扯苔藓时,指尖簌簌掉着银蓝色的光粒,落在深紫色的忆苔上,发出“嗒”的轻响,像碎掉的星子在哭。

      “你的手……”我放轻脚步走过去,话刚出口,她就猛地转过身,光带慌忙把没编好的篮子往身后藏,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没事。”她的声音裹在雾里,有点发闷,声波头发垂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发尾的银蓝光粒粘成一团,像打了结的棉线,“长老说空响过后,鸣者的光带会松几天,就像谷外的人淋了雨会感冒,过阵子自己就好了。”

      可她转身时,后颈的声波纹路在晨光里看得格外清楚——那里缺了一小块,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啃过,边缘的光还在微微发颤,像块没长好的伤口。这让我瞬间想起那夜雾里的空响:三缕灰黑色的雾从不同方向扑来,最凶的那缕绕到她身后,尖啸着直扑她的声波头发。当时她不光用声波网挡,还硬生生把自己的光带往前推了半寸,像道薄盾似的替我挡在后背。那时她的肩膀就淡过一块,只是没现在这么明显,像被雾悄无声息地啃掉了一角。

      “是不是那天挡空响……”

      “不是!”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在雾里撞出点碎响,又慌忙压低,光带无措地扯着衣角的藤蔓,指尖的光粒掉得更凶了,“真的是长老说的,正常现象。你看,我还能教你听新长的记叶呢,昨天刚冒出来的,调子嫩得很。”

      她拽着我的袖子往声骸林走,步子却比平时慢了半拍,光带偶尔会晃一下,像没站稳。新长的记叶确实冒了不少,嫩青色的,裹在雾里像群刚破壳的雏鸟,怯生生地蜷在老叶下面。阿涟指着其中一片说:“你听,这叶记着昨晚的月光,调子带着点凉,像浸在清声池里的石头。”

      我蹲下身,指尖刚碰到那片新叶,就听见极轻的“银银”声,像月光落在冰面上,碎成了无数片。可阿涟的光带刚挨上叶片,那“银银”声突然变涩,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调子猛地往下沉,带着点发颤的痛。阿涟的脸(如果那团泛着浅蓝的光团能算脸的话)瞬间白了,慌忙收回光带,指尖的光粒又掉了几颗,落在新叶上,惊得叶片猛地蜷缩起来。

      “它……它怕生。”她强装镇定地转过身,光带背在身后,悄悄蹭了蹭指尖,像是在擦什么,“我们去清声池吧,今天的晨露该结了,能看清池底的声骸光。”

      清声池的雾比别处薄,水面浮着层细碎的银蓝光粒,像谁把天上的星子揉碎了撒在里面。往常阿涟总会蹲在池边,光带沾着水画圈,看那些银蓝光粒在圈里打转,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调子,说这是在跟池底的声骸打招呼。可今天她只是站着,望着池底那些从雾障外飘进来的旧物——半枚生锈的纽扣,边缘还粘着点暗红的线;一块碎玻璃,断面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还有片褪色的塑料花瓣,白得发灰,却在边缘泛着点银蓝的光,像被谷里的声骸悄悄染过色。

      “这些东西,在谷外都有名字吧?”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光带指着那半枚纽扣,“纽扣缝在衣服上,能把两片布连起来;玻璃能做灯,晚上亮起来像个小太阳;塑料花瓣……是插在瓶子里的吗?像记叶一样好看?”

      “嗯。”我捡起那片塑料花瓣,指尖能摸到它边缘被磨得光滑的痕迹,在谷里待得久了,连塑料这种“死物”都沾了点活气,“塑料花瓣不会谢,谷外的人有时候会用它代替真花,摆在桌上看,能看很久很久。”

      “不会谢啊……”她的光带轻轻碰了碰花瓣,又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缩回去,“那真好,不像记叶,碎了就没了,连声骸纸都记不全它们的调子。就算记下来了,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像被雾泡过的声,总差着点什么。”

      她的声音里藏着股说不出的涩,像没开嗓的新叶——这是她以前形容我说话的样子,说我刚来时调子总发僵,像被雾冻住了。可现在,这涩味从她嘴里出来,听得我指尖发麻。我盯着她后颈缺掉的声波纹路,看着她指尖不断往下掉的光粒,突然抓起她的光带,往自己手腕上按。

      “你干什么?”她猛地想抽回手,力气却小得惊人,光带在我掌心里微微发颤,像条受惊的小鱼。

      我的手腕内侧有片叶形印记,是枯叶第一次在听潮石边发烫时留下的,平时淡得几乎看不见,像块褪色的胎记。可此刻被她的光带一碰,那印记竟“嗡”地亮起青灰色的光,像片缩小的枯叶,纹路清晰得能数出脉络。更奇的是,阿涟的光带碰到印记的瞬间,原本发颤的边缘竟稳了些,掉光粒的速度也慢了,连她后颈的缺痕都似乎淡了点。

      “这样会好点吗?”我盯着她的光带,声音有点发紧,“上次在声藏室,长老说声骸能互相补,我的印记是枯叶留下的,它能镇残响,说不定也能……”

      “别碰!”她猛地甩开我的手,后退半步,后颈的缺痕突然亮了一下,像被针扎到似的,“林砚,鸣者的光带不能随便碰外人的印记,长老说过……这会乱了声脉的!”

      “是因为你在耗自己的声波救我,对不对?”我往前追了半步,声音忍不住拔高,“那天空响扑过来,你不光用网挡,还把自己的声波推到我身上了,所以你的光带才会松,才会掉光粒,后颈才会缺一块!”

      她的光带猛地攥成拳头,指节处的光都发白了,指尖的光粒“嗒嗒”往下掉,砸在清声池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小涟漪,把那些银蓝色的光粒震得四散开来。半晌,她才抬起头,声波头发泛着点红,像刚哭过的小孩,声音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鸣者本来就该护着谷里的人……你现在也算半个谷中人了,我不能让你被空响啃掉声骸,那样你会变成‘空壳’的,连回家的路都记不清。”

      “那也不能拿自己的命换!”我想起她后颈的缺痕,想起声藏室里那卷暗金色的声骸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你这样下去,会不会像那些被啃过的记叶一样……慢慢碎成光尘?”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往藤蔓屋走。阳光透过雾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半透明的,像随时会被风吹散。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住,光带轻轻碰了碰路边一片半碎的记叶——那是被空响啃过的,边缘卷得像焦了的纸。她的声音轻得像风:“记叶碎了,至少有声骸纸记着它的调子。鸣者要是散了……就什么都没了。”

      接下来的几天,阿涟变得越来越“安静”。她不再拉着我学谷外的船怎么划,也不再缠着问唱片里的人为什么会唱歌,甚至很少笑。声波头发总是蔫蔫的,像被雨打湿的羽毛,连吃饭时递苔藓饼的手都会抖,饼渣掉在衣襟上,她也没像以前那样赶紧用光带扫掉,只是盯着饼渣发呆。

      有次我半夜醒来,听见门外有极轻的“叮叮”声,像小石子砸在藤条上。扒着门缝往外看,发现她蹲在月光下,光带捧着片碎掉的记叶,正一点点往上面补自己的声波——银蓝色的光顺着她的指尖流到记叶上,把卷曲的边缘慢慢抚平,可每补好一小块,她的肩膀就淡一分,像把自己拆了拼给别人。月光落在她后颈的缺痕上,那处的光比别处亮,像在痛。

      最让我心惊的是第五天夜里。我起夜时,看见她站在听潮石下,对着月亮祈祷。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灰白色的岩石上,小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她的光带合在胸前,声音轻得像耳语,却顺着听潮石的震颤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

      “月神听着,让林砚好好的吧。让他找到回去的路,或者……或者让空响别再找他了。他的记叶是镇物,不能碎,他的声骸也不能空……要耗就耗我的,我是鸣者,本来就该守着谷,守着记叶,守着……”

      后面的话被听潮石“咚咚”的心跳声盖了过去,可我看得清她的肩膀——在说这些话时,她后颈的缺痕正一点点扩大,银蓝色的光粒像眼泪似的往下淌,落在深紫色的忆苔上,发出“嗒嗒”的响,像谁在用小鼓敲着我的心。

      我突然想起长老在声藏室说的话:“记着比忘着更痛,但痛着才不犯错。” 阿涟记着鸣者的使命,记着要护着我这个“带记叶的外人”,所以她宁愿痛着,宁愿让自己的声波一点点散掉,也要把空响的噬咬挡在我身前。而我呢?我记着“声骸铺”墙角那台总卡壳的老座钟,记着谷外涨潮时“哗哗”的浪声,却也开始记着她光带触到我手腕时的暖,记着声骸林新叶怯生生的调子,记着听潮石沉稳的心跳——这些记在心里的东西,像藤蔓一样缠在一起,分不清哪头是谷外,哪头是谷内。

      回到藤蔓屋,我摸着怀里的枯叶。它今晚格外暖,像揣了块晒过太阳的鹅卵石,调子沉得像听潮石的心跳,一下下撞着我的掌心,仿佛在说什么。我突然有个念头——或许我不用回去了。在这里修记叶,陪阿涟听潮,看声骸纸记下来的三百年老响,好像也不错。至少,能看着她的光带重新亮起来,看着她后颈的缺痕补好,看着她笑的时候,声波头发泛出桃花似的粉,而不是现在这样,连说话都怕扯动伤口。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声骸林里的藤蔓,疯狂地往心里钻。我甚至开始想,谷外的海再宽,老座钟再旧,也抵不过此刻清声池边那片塑料花瓣的静——它不会谢,可阿涟会散,我不能看着她像被啃过的记叶一样,慢慢变成光尘,连声骸纸都记不全她的调子。

      窗外的月光移到床脚,照见阿涟白天偷偷放在我枕边的东西——一片新摘的记叶,嫩青色的,上面用她的声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船,船旁边是盏灯,灯芯处的光画得特别亮,像我以前用树枝在地上画给她看的那样。我把叶子凑到耳边,能听见极轻的调子,像她平时跟记叶打招呼的声,软乎乎的,像在说“别怕”。

      我把记叶放进怀里,挨着那片青灰色的枯叶。一片记着谷外的船与灯,一片记着谷里的痛与暖,贴在一起,竟慢慢合了调子,像在合唱一首没名字的歌。或许,这就是长老说的“记着”——记着该记的,痛着该痛的,然后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守着的是什么。

      夜还长,听潮石的“咚咚”声像在数着什么,一声,又一声,撞在回音谷的雾里,也撞在我心里。我摸着怀里的两片叶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觉得:回音谷不是困住我的牢笼,阿涟的担忧,也不是我该逃避的负担。

      如果留下能让她好起来,那我就留下。这个念头像颗定音鼓,在心里“咚”地响了一声,震得所有犹豫都散了。雾里的露水终于落了下来,“啪嗒”砸在窗台上,像在为这个决定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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