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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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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午后。
市级图书馆三楼的理科阅览室弥漫着旧书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有规律地吐出冷气,在二十摄氏度的恒温里,苏汀兰坐在一个小角落里,面对着一书桌的书和试卷,额角的碎发却微微汗湿——不是因为热,而是源于持续三小时的高强度思考。
她面前摊开的《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题典》已经翻到第178页,那道关于旋转线圈电磁感应的难题旁,草稿纸已经堆成了小小的山。
最底下那张写着“解法一:常规右手定则”的纸被笔尖戳出了三个小洞,显然是思考到极致时无意识的动作。苏汀兰咬着自动铅笔的笔帽,第无数次审视题目里的插图:一个等腰梯形线圈在交变磁场中做圆锥摆运动,旁边用小字标注着“磁场强度B=k/r,r为到原点距离”。
阳光斜斜地穿过双层真空玻璃,在桌面投下菱形的光斑。光斑边缘漫过她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将“∮E·dl=-dΦ/dt”这个麦克斯韦方程照得格外清晰。苏汀兰忽然烦躁地将笔扔在桌上,笔杆滚动着撞翻了旁边的荧光笔——她第三次卡在同一个步骤:计算感应电动势时,总会出现一个无法消去的变量r。
“奇怪……”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太阳穴。
这个动作让垂到脸颊的发丝滑得更厉害,她烦躁的抬手将它们别到耳后,露出一小片泛红的耳廓。这个习惯动作总被初中同学取笑像只整理羽毛的猫,但此刻她完全没心思顾及这些。
桌角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这次持续了三秒。锁屏界面跳出母亲发来的微信预览:“依依啊,晚上张阿姨家的哥哥回来,记得早点回家吃饭。”
这是第七条消息了,苏汀兰瞥了一眼就移开视线——真的不是故意无视的,而是大脑像被无形的网罩住,所有注意力都被那道题牢牢吸附。
— — —
她重新拿起笔,在新的草稿纸上画线圈的三维示意图。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格外清晰,与空调的嗡鸣交织成奇异的二重奏。周围此起彼伏的翻书声、键盘敲击声、偶尔的咳嗽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苏汀兰的世界里只剩下线圈、磁场和那些跳跃的物理量。
“如果把线圈拆解成无数个小段……”她试着用微元法分析,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每一段的线速度垂直于半径方向,切割磁感线的有效长度是……”写到这里,笔尖突然顿住。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的死胡同——无论怎么分解,变量r始终阴魂不散。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书页合上的轻响。苏汀兰起初没在意,直到那道阴影笼罩了她的草稿纸,她才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头。
逆光中站着个男生,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白衬衫的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他手里那本深蓝色封皮的《量子物理导论》厚度惊人,显然不是高一学生该读的内容。男生的额发被空调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在眉骨上方,却挡不住那双异常沉静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比普通人眼中大海般的深蓝更深,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
“你忽略了涡电流效应。”他开口时,声音比中央空调的气流更凉,带着金属碰撞般的质感。
苏汀兰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被打扰的恼怒,而是对方语气里的笃定让她莫名一震。她下意识地把草稿纸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像护着什么宝贝:“什么效应?”
男生没回答,只是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越过桌面,点在她写着“磁场均匀假设”的那一行。他的指尖很凉,离她的手背只有两厘米,苏汀兰甚至能感觉到他动作带起的微风。
“题目里B=k/r,”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秘密,“磁场强度随径向变化,旋转时会在导体内部产生闭合涡流。”
这句话像钥匙插进锁孔,苏汀兰的大脑瞬间嗡鸣起来。她猛地抓起笔,在草稿纸边缘写下“涡电流→附加磁场→影响感应电动势”,笔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三个小时的困顿豁然开朗,那种阻塞感被突如其来的清明取代,就像堵塞的管道突然被疏通,让她忍不住轻呼出声:“原来如此!我把涡流产生的反电动势漏掉了!”
男生看着她眼里瞬间亮起的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忍住了。他直起身时,苏汀兰又不受控制的看了他一眼,他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谢谢你。”她仰头看他,突然觉得刚才的反应有点失态,脸颊微微发烫,“我叫苏汀兰,高一(1)班的。”
“裴清川。”他报上名字,像是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三班。”
这个名字让苏汀兰愣了愣——开学三周,她在理科实验班经常听过这个名字。据说这位从重点中学转来的男生,入学摸底考把物理卷的附加题都做满了,连教了二十年竞赛的李老师都夸他“有天赋”。
“你就是那个拿了市物理竞赛初赛第一的裴清川?”她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摆手,“我不是查你底细,是……是李老师在课上提过。”
裴清川没在意她的窘迫,微微点头,而目光却落在她摊开的竞赛题集上:“这道题是去年省赛的压轴题,陷阱设置得很典型。”
“难怪我卡了这么久。”苏汀兰吐了吐舌头,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带松了,不知什么时候踩成了死结。她弯腰解鞋带时,听到对面的椅子被拉开的声音,抬头就见裴清川已经坐下,正翻看着她堆在旁边的参考书。
《高等数学》《数学物理方法》《电磁学通论》……他拿起最上面那本偏微分方程习题集,指尖划过扉页上苏汀兰的名字:“你在自学这些?”
“嗯,为了数学竞赛。”她系好鞋带,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是省数学竞赛特等奖。”
她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话说得太像炫耀了。
没想到裴清川只是点点头,把书放回原位:“上周省科技馆的数学建模讲座,你是不是坐在第二排?”
苏汀兰惊讶地睁大眼:“你也去了?"她记得那天自己穿着黄色连帽衫,整场讲座都在埋头记笔记,居然被人注意到。
“你提问时,用拉格朗日乘数法解约束条件的思路很特别。”裴清川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事实。
这句肯定比任何赞美都让苏汀兰开心。她重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下新的受力分析图:“那现在考虑涡电流的话,应该建立什么样的方程?”
裴清川没直接回答,而是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支银色钢笔,在她的草稿纸边缘写下:“先求涡旋电场E=∮B·v×dl”。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笔画干净利落,撇捺都带着锋锐的角度。
苏汀兰盯着这个公式怔怔得看了两秒,突然拍了下额头:“我之前搞错了参考系!应该以地面为惯性系,而不是跟着线圈旋转!”
“嗯。”裴清川淡淡得应了一声,钢笔尖在纸上继续移动,“线圈上某点的线速度v=ω×r,所以v×B的方向……”
……
— — —
他们的讨论渐渐热烈起来。苏汀兰发现裴清川的思维方式和她截然不同:她习惯从数学推导入手,用公式一步步逼近答案;而他总能先抓住物理本质,像剥洋葱一样层层拆解问题。当她卡在积分变量替换时,他会提醒“用柱坐标试试”;当他对某个数学定理存疑时,她能立刻报出它的适用条件。
阳光在桌面上缓缓移动,菱形光斑爬到裴清川的手腕上,照亮了他手表的银色表盘。苏汀兰眼角的余光瞥见指针指向五点半,才惊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所以最终的电动势应该是……”她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符号,把笔一放,长长地舒了口气,“π伏特?这结果还挺巧的。”
裴清川看着那个π,终于露出一个清晰的笑容。虽然很淡,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但足够让苏汀兰看清他左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草稿纸,却不小心碰倒了水杯。
水顺着桌沿往下滴,裴清川比她更快地抽出纸巾去擦。两人的手在半空中碰到一起,苏汀兰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指尖却残留着对方微凉的温度。她看着裴清川认真擦拭水渍的侧脸,突然觉得图书馆的空调好像失灵了,脸颊越来越烫。
“谢谢。”她小声说。
“不客气。”他把湿纸巾丢进垃圾桶,看了眼窗外,“天黑了。”
苏汀兰这才注意到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靛蓝色,路灯次第亮起,在玻璃上投下橘黄色的光晕。阅览室里的人寥寥无几,管理员正在收拾推车,金属车轮划过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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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赶紧回家了。”她手忙脚乱地把书塞进书包,拉链卡住了好几回。就在这时,桌角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这次是电话。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后面跟着个红色的“7”——七个未接来电。
“完了完了。”苏汀兰拍了下额头,接起电话时声音都带着颤音,“喂,妈……”
听筒里立刻传来母亲急促的声音:“依依!你到底在哪?我打了一下午电话!张阿姨家的小鹏都到我们家了,就等你吃饭呢!”
“对不起妈,我在图书馆手机静音了……”苏汀兰一边道歉一边往书包里塞笔袋,“我马上回来,半小时就到!”
挂了电话,她发现裴清川已经收拾好书包站在旁边。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苏汀兰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需要帮忙吗?”他问。
“啊?”苏汀兰没反应过来。
“解释。”裴清川言简意赅,“如果你家人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可以作证你一直在解题。”
这个提议让苏汀兰愣住了。转学过来这三周,她一直独来独往,还没人主动提出要帮她解围。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温水泡过,软乎乎的。
“不用啦,我妈就是急脾气,解释清楚就好。”她背起书包,发现比来时沉了不少,大概是装了太多草稿纸,"不过还是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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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走出阅览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下楼梯时,苏汀兰注意到裴清川走得很慢,似乎在配合她的速度。图书馆门口的香樟树落了满地叶子,被傍晚的风吹得打着旋儿。
“你经常来这里吗?”苏汀兰踢着脚下的落叶,没话找话。
“每周六下午。”
“那……”她停下脚步,心跳莫名加速,“如果我再有物理题不会,可以来问你吗?”
裴清川也停下脚步,路灯的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
他沉默了两秒,点头:“可以。”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有数学题想请教你。”
苏汀兰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像找到了同频的信号:“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互相补课!”
“嗯。”裴清川应了一声,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远处,“我家在那边。”
苏汀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街角的梧桐树下停着辆黑色轿车,看不清车牌号。她忽然想起同学说过,裴清川转学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才从市中心的重点中学回到这个小城。
“那我是往这边走的。”她指了指相反的方向,“下周六见?”
“下周六见。”裴清川看着她,眼神比刚才柔和了些。
苏汀兰转身跑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裴清川还站在原地,白衬衫在暮色里格外显眼。她朝他挥了挥手,看到他也抬起手,做了个不太明显的挥手动作。
跑过两个路口后,苏汀兰放慢脚步,摸了摸口袋里的草稿纸。最上面那张写着裴清川留下的方程,旁边还有他标注的“涡电流修正项”。她忍不住笑了笑,脚步轻快地拐进回家的小巷。
晚风吹起她的马尾辫,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苏汀兰摸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微信:“妈,我快到了,路上遇到同学讨论题目来着,别生气啦~”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抬头望向天边的晚霞。粉紫色的云彩像被打翻的颜料,层层叠叠铺在天上。苏汀兰忽然觉得,这个周六好像和以前的都不一样了。
也许,转学来到这所陌生的学校,也不是什么坏事。她想起裴清川写下的π,想起他说“严谨和直觉不矛盾”时的认真,脚步不由得又快了些。
毕竟,下周六下午,还有场关于物理和数学的约会在等着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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