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畸变都市(6) ...
-
是方姐。
她穿着一套纯棉的浅蓝色睡衣,上衣是圆领长袖,下装是蓝白格子长裤,脚上套着白色的拖鞋。乱糟糟的头发拢起来随意绑了个低马尾,暗黄疲惫的脸上带着泪痕和乌青,脖子上也有伤痕,是被人用力掐过的痕迹。
她背上背着个小男孩儿,六七岁的年纪,长手长脚的,体格有些胖。他在睡觉,脸趴在方姐的背上,圆嘟嘟的脸颊肉被挤扁,嘴里流着口水,打湿了背部单薄的睡衣。
她穿过店里,径直打开那道门去往仓库里,单手兜住背上的孩子,单手打开收在一旁的折叠床,从柜子里取出毛毯铺上,然后把孩子放在毛毯上包好。
孩子还在睡,方姐看了一会儿,转身换上工作服走出来,进入柜台里,坐到青于身边,沉默地点看系统开始理库存。
青于好奇地看着她,没忍住问道:“方姐,你怎么了?”
沉默的女人愣了一会儿,想要扯出个笑容应付青于,却因面部肌肉而失败。
过了好一会儿,库存清点结束,横线本上写下了需要补货的商品,还在后面写上了供应商的名称。
“没什么,两口子打架。”
她皱了皱眉,想起了什么,有些厌恶地将桌面上的本子扔进抽屉里,摔摔打打地开始整理柜台上的物品。将不停挥手的招财猫抬起又放下,用一次性湿巾擦了又擦,将店员的水杯收到后面的柜子里,擦了整个柜台,带有灰尘的键盘也拔下来,一条缝隙一条缝隙地擦。
青于被她挤到角落里,抱着平板一边刷视频一边看着她。
等她全部忙完了,才小声问她:“方姐,你生气的时候喜欢打扫卫生吗?那还挺好的,家里需要打扫了就惹你生气,然后你就埋头苦干。”
方姐坐在椅子上,将手中脏兮兮的湿巾扔进垃圾桶里,心里堵着的那股气散了,她终于笑出来了,那个难看的笑容收敛后,她说道:“不然呢,还能怎么办?打也打不过,吵也吵不过,除了干点家务,也做不了什么了。”
青于问她:“你们为什么打架啊?”
方姐皱着眉仰头叹出一口气,她该怎么说呢?
她要怎么告诉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今晚发生的事,要从哪里开口,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要怎样才能让她知道,在婚姻里痛苦和忍耐只是常态,难以直视的龌龊和污秽藏在表面的和谐之下,一旦有人忍不住了,婚姻就会变成这世界上最脏的东西。
要从两个月前种下的夜来香说吗?
说孩子在课外书上看到了一种植物,叫“夜来香”,他好奇这种植物,所以自己打算在一楼的院子里种一株夜来香。
说她是如何辛苦地移栽那株夜来香,在一楼的院子里,她翻土、浇水、施肥,一边对照说明书,一边上网查资料,还去花店里向那些老板请教,为此还买了不少小盆栽,多肉和仙人掌堆满了一个绿植架子。折腾了两个多月,她的夜来香成功存活,且在今天凌晨开花了。
说她种下的夜来香香味浓郁,吵醒了浅眠的自己,她起床查看,想叫醒孩子和他一起分享这个重要的时刻,可以留下照片,装进相册了,记录他和夜来香的第一次见面。但她站在房间里的阳台上,看见了一楼的院子外,那道大铁门外,丈夫的车停在那儿,上下起伏。
一如她的心绪,上下起伏,忐忑不安。
她该如何诉说那一刻的煎熬?
眼睁睁地看完全程,无数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工作,她微薄的工资和在家中备受冷落的地位。
要离婚吗?离婚肯定带不走孩子,她微薄的工作无法负担自己和孩子的生活,更可悲的是,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辛苦孕育,艰难生下的孩子不会选择跟着自己。
她为之付出一切,心心念念爱着的孩子不会坚定地选择自己。
她和人品低劣的丈夫一同站在天平上,她的孩子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父亲。
她又想了很多,客厅里随处可见的猫毛还没打扫,要用吸尘器先吸一遍,然后再用粘毛器一点点地粘。沙发、地毯、窗帘,柜子顶上、茶几上、餐桌上、冰箱上,全部都是猫毛,好像永远也打扫不干净,永远也不能闲着。
那只猫是婆婆养的,她很爱猫,自从她去世后,养猫的任务移交给了自己。可她记不清自己和那只猫是否亲近过了,她只记得遍地的猫毛和每日都要清理的猫砂,还有洗澡时被挠出来的血痕。
猫可以去任何地方,猫可以躺着什么也不干。
猫犯了错,丈夫就会说:“看看你养的猫。”
她想撕开他的眼皮,让他的眼睛完全暴露出来,然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怼到那只猫的脸上,告诉他:“这不是我养的猫,这是你妈妈养的猫,她死了,所以你把她忘了。猫犯错了就是我养的猫,你妈妈忌日的时候你才会短暂地记起来这是她的猫,亲戚来家里的时候你才会记起来这是她的猫,有事求你舅舅帮忙的时候你才会记起来,这是他妹妹的猫!”
还有脏衣篓里那些洗不完的衣服,孩子喜欢在院子里玩,衣服脏得很快,会沾上很多泥巴,需要用水先把泥巴洗一遍再扔进洗衣机了。
每次他看见那些衣服和玩闹的孩子,总会说:“看看你儿子。”
她想撕开他的眼皮,让他的眼睛完全暴露出来,然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怼到儿子的脸上,告诉他:“这不只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生下的他,所以你总是忘记。他犯错、哭闹、刁蛮的时候,就是我的儿子,我一个人的儿子。他乖巧、懂事、嘴甜、被夸奖的时候,就是你的儿子。”
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丈夫下车了,他拿出钥匙开铁门,正准备进来。
她拉上窗帘,回到床上,盖上被子,权当自己没看见,不知情。
丈夫出轨了,在家门口的车里偷情,丝毫不顾及他们的婚姻,背叛得毫不掩饰。
其实她也没多在意,只是恶心,恶心自己心心念念的夜来香在这样的夜晚盛开。比起丈夫的出轨,遍地都是的猫毛更让她困扰,孩子身上厚厚的黄泥更让她头疼。
上楼梯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想到了自己的同事,那个叫兰兰的女孩儿,她第一次来家里吃饭的时候还曾羡慕过,她当时说了什么?
哦,她当时说:“方姐,真羡慕你,竟然住在城里的豪宅。你家这么大,是不是在屋子里走路都有回声啊?独栋别墅住起来就是舒服啊,还能种花养鱼。说起来,方姐你种植很有天赋啊,花园里的植物都长得很好。”
后来,兰兰又来了几次,话锋就变了。
她说:“都不容易。”
事实证明,大别墅里没有回声,只有浅眠的女人心绪不宁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他推开了衣帽间的磨砂玻璃门。
她转了个身,躺在床上看着他去里面换衣服,换上了干净的西装,然后,拿了一套她的衣服。
拿我的衣服去给那个女人穿?为什么?凭什么!
她咬着牙下床,将丈夫堵在衣帽间门口,夺回了那套衣服。
“你发什么神经!”
“拿你自己的,别拿我的。”她把衣服抱在怀里,走进衣帽间想挂回去。
“你的?”男人已经知道了她话里的意思,也明白自己出轨的事情暴露了,可他没有慌张,没有否认,没有解释,依旧高高在上地靠在玻璃门上,语气嘲讽地说:“这个家里,有什么是你的?”
“你每个月那点破工资,够买什么?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还有脸说这些衣服是你的?确实是你的,不过,是我给你的。”
男人走过去抢走了衣服就要转身离开,她没忍住,又抢回来了,然后就挨打了。打人者衣冠楚楚,脸上的眼镜都没歪,用力地掐着她的脖子说:“你最好老实点,安安分分地当孩子妈妈,否则就给我滚出去。”
男人离开后,她瘫坐在衣帽间想了很多。
想起以前,自己没工作的时候,每个月账上都会出现一笔钱,是男人给的生活费,他不怎么回家,工作日会住在离公司很近的房子里,自己就在家里,照顾孩子,照顾老人。他偶尔会把孩子接过去住一段时间,试图培养父子感情,但从不会接自己过去住。
生活费不多不少,刚好够家里的开支,婆婆有时候会给点零花钱,让她自己买衣服出去玩。婆婆心直口快,公公脾气急,他们也总是吵架,自己从中调解,免不得被公公责骂,但是婆婆会维护她,所以她觉得日子其实还算好。
后来公公婆婆先后离世,家里冷清了许多,只剩她和孩子。
比起家里冷清更令她难堪的是,生活费减少了。丈夫说,两个人的开支和四个人不一样,以后会少给点钱。
他很精明,所以生活费还是刚刚好。
可总有些意外的地方需要花钱,她不好意思跟丈夫要,就麻烦亲戚找了份工作,在便利店打工。工资虽然不多,但是工作简单,手头也宽裕了,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其实挺不错的。
老老实实地长大,顺从父母的心意嫁了个有钱人,过上了在家闲着不用上班的日子。第一个孩子就是男孩儿,婆家满意,对她的态度也不错,虽然丈夫比较精明,但至少衣食无忧,现在自己有了工作,手里的钱也够花,挺好的。
可婚姻哪有这么顺风顺水,如果没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一定是藏污纳垢的大事。
她的丈夫,经常出轨。
车上的避孕套,收货地址填写错误后送到家里的女性衣物,手机里经常响起的消息提示音,还有偶尔窥见的,他身上那些暧昧的罪证。
她原本不在意的,现实牵扯太多了,她必须不在意。
可偏偏在今天,偏偏在夜来香开花的今天,偏偏在她期待已久的今天。
“方姐?”
青于戳了戳正在发呆的女人,指着仓库说:“你儿子好像醒了。”
她应了一声,立马站起来去后面看孩子。
随后,她带着孩子从仓库出来,用手指给他梳着略微有些长的头发,语气温柔地说:“正好今天出门了,去剪个头发怎么样?你头发太长了,老师说过好几次了吧。”
小男孩儿挥开她的手,很是烦躁地说:“我不剪,他看不惯是他的问题,我凭什么要剪头发。把你手机给我,我要玩游戏。”
“玩玩玩,天天就知道玩手机。眼睛都近视了还想着玩,小小年纪就戴眼镜好看是吧?仓库里有玩具,去拿出来玩。”
小男孩愤怒地踢了一脚塑料凳子,将凳子踹翻后暴躁地说:“我才不玩那些垃圾,我要玩游戏,快把你手机给我!不然就送我回家,我回家去玩自己的手机和平板。”
方姐看着被踢翻的凳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她没有去扶凳子,也没有训斥孩子,只是站在那里眼神麻木地望着那倒在地上的塑料凳子,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腿软了一下后靠在货柜上。
空气凝滞了几秒。
小男孩的叫嚷声很是尖锐,没有中断。青于拿着的平板里传出科普动画片尾曲,是稚嫩的童声。
青于继续往角落里缩,试图躲避这场母子间的大战,不想让自己参与其中。
这时,她看到方姐垂在身侧的手正死死攥着工作服的衣角,将粗糙的面料攥得变了形。在她的手臂上有几道结痂的伤痕,有短有长。
“小凯,好好和妈妈说话,不要吼好吗?”她耐心地蹲下来,双手扶着孩子的手臂,跟他面对面地说着话。
小凯用力挣扎,用一股牛劲儿摆脱了她的双手,气冲冲地走到青于面前,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抢走了平板,然后撞开方姐,拿着平板去往仓库。
方姐看着青于,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然后小声说:“不好意思啊青于,你等等我去拿回来。”
她拉开自己存放私人物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自己的手机去往仓库。
母子俩的对话从里面传出来,青于坐在椅子上,顺手从烤肠机上取了一根烤肠下来吃。
方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能玩半小时,玩久了眼睛疼。”
小凯的声音却很不耐烦:“啰嗦!你烦死了,一天管这管那儿,爸爸就不会像你这样。神神叨叨的,大早上的带着我来店里,发什么神经啊……爸爸说得对,你真的是更年期了,一天天的就爱找事……”
刺耳的游戏音效压住了他的声音,也打破了店里的压抑,那是另一种令人烦躁的噪音,和他的喋喋不休一样让人厌恶。
方姐从仓库出来了,把平板递到青于的手上,然后拿起抹布开始擦拭货架。
每一个货架都要擦,并且擦得很仔细,很用力,从货架边缘到摆放着商品的底部,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今日所经历的一切都擦掉。
青于抱着平板,无措地看着她的动作。
这种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她低下头继续玩平板,心不在焉地刷着短视频。
方姐会是什么畸变呢?
这时,待在仓库里的小凯忽然很大声地吼道:“卡死了!这破手机卡死了!妈,我要回家,快送我回家。”
方姐擦拭的动作顿住了。
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近乎绝望的疲惫。她盯着仓库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隔了好一会儿,小凯叫嚣了很久,她才艰难地挪动脚步去了仓库。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小凯安静下来了,方姐疲惫地走出来,坐在凳子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仓库的门被推开,小凯气冲冲地从里面走出来,方姐的手机被他随手甩在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把低着头刷视频的青于吓了一跳。
他没看任何人,傲慢地仰着头挺着鼓鼓的肚子径直走到店门口,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背对着店里。
方姐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继续打扫,她开始拖地了。
青于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好像能听见方姐拖地时摩擦的声音,湿拖把和瓷砖地板摩擦的声音,那声音很奇怪,无法描述。她坐立难安,极其不适应这种氛围,平板屏幕上的短视频变得索然无味。
她偷偷抬眼看向方姐。女人侧对着她,垂着头,几缕碎发从耳后滑落,遮住了她的神情。
过了许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发现店里的空气凝固成一块一块的马赛克方格,尖锐、生硬、模糊,失去了具体的颜色,变成简略的色块,那些小方格越来越多,从半空中落下来砸在地板上。
青于猛地站起来抬起手,她的手也变成马赛克方格了,正在“簌簌簌”地往下掉。
紧接着,所有的物品开始产生变化,先是天花板和灯。
物品变成的小方格色块丰富些,乱糟糟地落下来砸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方块有四个尖锐的角,砸在身上疼得厉害,感觉会被扎出一个小窟窿,然后不停冒血。
她的身体迅速被小方块淹没,只能艰难地伸长脖子呼吸,像一只努力的长颈鹿,只有努力,没有长颈。
掉落的方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青于思考着应对的方法,她眼尖地看见有些新落下的小方块上沾着血,就挣扎着把手举起来去够那些带血的方块。
原本以为是方姐的血,但拿到手才发现不是,血迹的颜色已经很淡了,而且闻不出什么味道,应该已经沾上很久了。
这些是谁的血?这又是属于谁的畸变?
“啊!”年轻女孩儿的尖叫声从店外传来,店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小方块瞬间消失。
青于喘息着往外看,就见一个年轻女孩儿站在门口正打算进来,她穿着漂亮的百褶短裙,露出纤长的腿和细细的腰,长发披在身后,顺滑黑亮,格外漂亮。
而小凯掀起了女孩儿的裙子,露出里面肉色的打底裤。
女孩儿连忙将他的手扯开,然后按住自己的裙摆,愤怒地吼道:“你干什么!”
小凯撇撇嘴,一副无赖的样子,“大惊小怪的,我看你们穿这么少,想看看里面有没有穿。这么短的裙子,是情趣内衣吗?”
“你胡说什么呢!你家长呢?”女孩儿因为愤怒脖子和脸都红了,又因为屈辱眼里开始泛起水光,她一只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裙摆,另一只手指着小凯,气得颤抖也没骂出一句不好听的话。
方姐连忙出去,一只手抓住小凯的手将他禁锢在原地,另一只手捂着小凯的嘴不让他说话。
“对不起啊美女,小孩子不懂事,乱说的,我会教训他的。你别生气啊,他看手机乱学的,不懂是什么意思的。”
女孩儿看见孩子的家长出现了,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小孩子不懂事?他看起来都上小学了吧!不懂事能说出‘情趣内衣’这种话?!你们家长是怎么教的?我要报警!”
“别别别,美女,真的对不起啊。”方姐的声音发颤,她死死攥着小凯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儿子的皮肉里。
小凯吃痛,自然挣扎得更凶了,他嘴里发出呜呜的抗议声,还试图用脚去踢那个女孩。方姐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他,双膝跪地紧紧将他抱住,不断哀求道:“我会好好管教他的,求你别报警!你看,我这边可以赔偿你,一千可以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羞耻。
小凯挣扎无果,张开嘴一口咬在她手上,咬得狠极了,周围的皮肤变白变紫,牙印越来越深。
女孩儿擦了擦眼泪,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可怜的女人,她脸色惨白,头发凌乱,眼神里满是恐惧和哀求。又瞥了一眼那个被死死按住却依然梗着脖子,眼神凶狠充满戾气的男孩。
他咬着自己的母亲,母亲这一刻是控制他的枷锁,也是被他啃食的猎物。要想阻止他伤人,必须献祭自己成为食物,来填补他的凶狠。
女孩儿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只余留憋闷的灰烬。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最终只是指着小凯厉声道:“管好你儿子!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长大了还得了?!再有下次,他一定会吃大亏的!” 说完,她瞪了母子俩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黑色的圆头漆面皮鞋踩在地上,发出急促又响亮的“哒哒”声。
那声音很响,像是脊梁骨被一寸寸踩断的声音,碎成一段一段,碎成一块一块,连带这尊严一起,碎成渣渣。
方姐僵在原地,抱着小凯的手像铁钳一样没有松开。
她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街角,才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骼,瞬间脱力地瘫坐在地上,只有手掌还被儿子叼在嘴上。
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黏腻地贴着工作服,很不舒服。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围空荡荡的街道变得模糊,强烈的眩晕感突然出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咚咚咚”,急促又沉重的声音震得她耳膜发疼。
她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太痛苦了。
小凯终于松口了,他脸上没有丝毫悔意,只有被冒犯和管束的愤怒,“那个女的自己穿那么少,不就是给人看的吗?装什么清高!神经病!爸爸说了,这边有很多酒吧,好多年轻女的在这边卖身,不干净……他都不让我来,就是你,非要带我来!”
方姐猛地转过头,眼神锋利,像她那些被踩碎的脊梁骨一样尖锐,狠狠扎进儿子那张写满无知和恶意的脸上。她想怒吼,想尖叫,想质问他为什么要去学这些恶心的话,想告诉他这是多么无耻下流的行为。
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极致的愤怒和铺天盖地的疲惫感交织在一起,她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尊严被儿子嚼碎后吞下去了,沉浸在胃酸里,被悉数腐蚀的声音。
她看着儿子那张酷似他父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种理所当然的,被纵容出来的傲慢和恶意,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呕……”她捂住嘴,干呕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
缓过来后,她摸着儿子的头,轻声说:“最不干净的,最脏的,是你爸爸。”
“你身上有你爸爸的基因,那种肮脏的,令人作呕的基因,所以你无知、恶劣、愚蠢、狂妄、自大。我早该想明白的,你不单单是我的孩子,你是沾染了肮脏基因的,由大禽兽生出来的小禽兽。”
“你和他一样,都是天生的人渣、畜生。所以我怎么教你你都不听,我苦口婆心说一万遍,以身作则一整年,终于教会你讲礼貌,说谢谢,但是你去和他待一周就全忘记了。我对你那么好,我那么爱你,你都看不到,你只能看到那些脏的、臭的,所以也学了那些脏的、臭的。”
“我想着,只要我好好教,你总有一天会听话会懂事。是我想太多了,你是教不会的,你生来就是个坏种……手机在柜台上,去拿着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来接你回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小凯气急败坏地说:“我也不想看见你!你又穷又丑,还老是管着我,对我一点也不好,我要去找爸爸了!我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爸爸,让他狠狠惩罚你!”
方姐应了一声,很是麻木地说:“你让他来吧,来惩罚我。”
小凯带着满身的戾气冲进便利店,拿起方姐的手机,手指用力戳着屏幕,嘴里嘟嘟囔囔地咒骂着,开始拨打他父亲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听,随后,店里只剩下小凯刻薄的告状声,他带着哭腔,充满了刻意的委屈和夸张的控诉,像一个演技精湛的表演者,正在筹谋一出大戏。
“爸爸!我妈她疯了,她竟然说我是小禽兽,说我是人渣……对!她还骂你是大禽兽,说你肮脏……她还打我,掐我……你快来接我,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我妈疯了,她会杀了我的!”
方姐空洞的目光落在小凯的背影上,又似乎穿透了他,落在更远更虚无的地方。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她的肩膀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小凯的爸爸很快就到了,开着豪车,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他站在便利店里,很突兀,好像和她们不是一个图层的人。
青于皱眉,她想起了方姐的穿着,简陋的,廉价的,和这个男人的服饰明显不是同等的质量。既然是夫妻,为什么差别会那么大?
他径直走向方姐,皮鞋踩在刚拖过的地砖上,留下一圈不太明显的湿痕,发出轻微但不容忽视的声响。镜片后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刃,毫不留情地贴在方姐身上,好像随时能将她凌迟,只要他想。
“怎么回事?”男人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的目光扫过方姐的手,看到了上面的牙印,那是出自他儿子的牙齿。甚至不需要思考,他就知道那牙印的来历,一定是她伸手捂孩子嘴巴了,所以才会被咬。
他虽然对这个妻子没有感情,却熟悉她的性格与行事风格,所以他知道,自己软弱顺从的妻子被逼急了,所以做出了一些很反常的行为。
因为自己出轨?还是因为长时间的漠视?
小凯找到了靠山,立刻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眼泪说来就来,带着哭腔添油加醋:“爸爸,你终于来了!妈妈打我,你看我的手……”他夸张地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被方姐情急之下捏出的红痕,那点红痕与方姐手上红肿青紫的牙印比起来微不足道,却成了他控诉的武器。
男人抬手抚摸儿子的头顶,轻柔安抚。
“你为什么要动手打孩子?”
方姐只是沉默。
男人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俯下身,离方姐更近了些,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游走,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认定的结论,他说:“看看你教出来的孩子,他在怨恨你,在攻击你。方静,你不仅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你还是个失败的母亲,你的丈夫和孩子都厌恶你。”
方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小凯躲在父亲身后,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却偷偷翘起一个得意的弧度,眼神挑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无声宣告这场斗争的优胜者是自己。
男人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西装袖口,动作优雅从容,与这便利店里的狼狈格格不入。他牵起儿子的手,那只手干净、有力,养尊处优,与方姐伤痕累累的手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小凯,我们走吧。”
小凯趾高气扬,像个小皇帝般被父亲牵着往外走,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自己的母亲。
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在店门口,那辆锃亮的黑色豪车驶入车道,引擎的轰鸣声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像从未出现过。
便利店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制冷柜低沉的嗡鸣,以及一种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青于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走到方姐身边,小声问道:“方姐,你还好吗?”
方姐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起手,用那只带着牙印的手捂住了眼睛。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压抑的哭声被闷在嗓子里,克制又心酸。
青于抽了几张纸塞进她手里,好声好气地劝她:“方姐,你去仓库里休息会儿吧,今天来得这么早,肯定没睡好,去躺会儿补补觉。”
“青于,”方姐突然喊了她一声,在青于疑惑的目光中,她擦干了脸上的眼泪,露出了一个自从出现以来最真诚自然的笑容,“今天下午去我家吃饭吧,想给你看点东西。”
“哦,好啊。”
青于看着她的表情,总觉得有些不安。
但是,一定要去的。
因为……方姐沾着泪痕的手心里,冒出了短短的嫩绿色新芽,上面长着白色的小绒毛。嫩芽只出现了一小会儿就消失了,代表着方姐的情绪已经稳定了。
她就是嫩芽畸变物的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