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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书斋 ...

  •   霍秀秀第一次摸到那书房的酸枝木书架时,指尖沾了层薄薄的木粉。

      是暮春时节,老宅的海棠落得正酣,粉白花瓣顺着廊檐滚下来,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

      八岁的她穿着月白色软缎小袄,领口绣着缠枝莲,针脚是五姨太手把手教的——五姨太的指尖总带着茉莉香膏的甜,捏着她的小手穿针时,银镯子会在腕间轻轻撞出细碎的响。

      “慢点走。”奶奶霍仙姑牵着她的手,玉扳指蹭过她的手背,凉丝丝的。拐杖敲在青砖上,笃笃笃,像在数着光阴的步子。

      走到老宅最深处那扇雕花木门前时,奶奶停住脚,铜门环上的狮子衔珠被摩挲得发亮,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原是你太奶奶的药库。”奶奶推开木门,一股混杂着旧木头与新漆的气息涌出来,像把陈年的光阴揉进了春天的新绿里。

      霍秀秀仰起头,看见顶天立地的书架,一层一层往上叠,直顶到糊着棉纸的房梁。

      木匠刚刷的清漆还没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浅红的光,空气里飘着松节油的味道,混着墙角香樟木的醇厚,竟比三姑婆的胭脂还让人安心。

      五姨太正蹲在书架下塞木片,蓝布帕子裹着的香樟木晒得半干,她一片一片往缝隙里填,动作轻得像在给婴儿盖被子。“这是我陪嫁的物件,”她抬头时,鬓角的碎发沾了点木屑,“我娘说,香樟能护着东西不发霉,女人的心思细,藏的东西也得仔细护着。”

      三姑婆踩着小脚进来,手里捧着盏琉璃灯,灯罩上画着《西厢记》的戏文,张生翻墙的影子在淡青色玻璃上歪歪扭扭。

      “这灯是前清的物件,”她把灯放在临窗的梨花木小几上,金戒指在木头上划出浅痕,“当年我嫁过来,我娘就说了,女人得有盏自己的灯,天黑了,亮着,心就不慌。”

      霍秀秀蹲在地板上,看阳光透过新换的窗棂,在青砖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尘埃在光里慢慢游,像一群透明的鱼。

      她数着书架的格子,一层、两层、三层……数到第九层时,奶奶的拐杖轻轻敲了敲她的背。

      “九层,”奶奶的声音混着烟袋锅子的苦香,“一层放医书,你太奶奶当年靠这个在斗里活下来;一层放地理志,走南闯北,心里得有张图;剩下七层,你想放什么,就放什么。”

      她不懂什么叫“斗里活下来”,只觉得这书房像个藏满秘密的盒子。三爷爷家的堂哥连本像样的字帖都没有,练字只能在废账册背面;五姨太的女儿在天津,上次写信来,说想看本带画的书,可寄过去的《千家诗》,据说被夫家当柴烧了。

      “为什么给我做书房呀?”她扯着奶奶的衣角,看见奶奶鬓角的银发被阳光照得透亮,像落了层雪。

      奶奶蹲下来,掌心抚过她的头顶,带着常年握拐杖的粗粝。“因为秀秀是霍家的姑娘。”她的指腹蹭过她的眉骨,“霍家的姑娘,不能只认得绣花针,得认得字,认得路,认得自己的心。”

      那天傍晚,解雨臣翻墙进来时,衣摆沾了草屑。他穿着水红色的小戏服,领口的胭脂蹭了点在下巴上,像只偷喝了胭脂水粉的猫。“我听我师父说,”他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封面上用金粉描着虞姬的水袖,“你有了个新地方。”

      书页翻开时,飘出淡淡的霉味,混着樟木香,在空气里缠成软软的线。解雨臣指着“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念给她听,念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时,突然卡壳了,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怎么了?”霍秀秀凑过去看,他慌忙把书合上,却不小心碰倒了砚台,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朵突然绽放的黑牡丹。

      “没什么。”他低头去擦,指尖沾了墨,蹭在戏服的水袖上,晕出小小的黑点。夕阳从窗棂斜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水袖的轮廓像只展翅的蝶。

      五姨太来送点心时,见两个孩子趴在地上擦墨渍,忍不住笑出声。

      她把桂花糕放在小几上,琉璃灯的光透过灯罩,在糕上投下淡淡的青影。“这灯真亮,”她说着,用帕子擦了擦灯罩上的灰,“连墨渍都透着机灵。”

      吴邪第一次进书房时,帆布包带磨得肩膀发红。

      那年他十二岁,刚过了生辰,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晒得白嫩的胳膊。霍秀秀去胡同口接他,看见他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像只驮着壳的蜗牛,走三步就停下来歇口气。

      “这里面是什么?”她伸手去拽包带,被他死死按住。

      “秘密。”他神神秘秘地笑,虎牙在阳光下闪了闪,“到了你就知道了。”

      推开书房门的瞬间,吴邪的眼睛直了。

      他把包往地上一扔,书包带崩开个小口,滚出半包牛皮糖、块掉了角的陈皮,还有个缺了轱辘的铁皮青蛙。“我的天,”他摸着书架上的书,手指在《山海经》的封面上蹭来蹭去,“这比我爷爷的藏书楼还厉害!”

      霍秀秀给他倒了杯蜜水,冰糖在水里慢慢化开,甜味一丝丝漫上来。她看着吴邪踮脚去够最高层的书,棉布鞋的后跟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草绳。“小心点,”她说,“那书是宋版的,比你爷爷岁数都大。”

      “知道知道。”他头也不抬,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铜铃铛,“给你的,西湖边买的,风吹着会响。”

      铃铛挂在窗棂上,风一吹,叮铃铃的响,把琉璃灯的影子晃得像在跳舞。解雨臣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玫瑰酥,酥皮掉在盒底,像碎了的月光。

      “又在翻禁书?”

      他看见吴邪正捧着本《考工记》看机关图,伸手敲了敲他的后脑勺,“小心被你三叔知道,扒了你的皮。”

      “我这是为将来做准备!”吴邪梗着脖子,把书往怀里抱了抱,“等我长大了,就去秦岭,去西沙,去那些书上写的地方!”

      三个孩子就这么耗在书房里。

      吴邪趴在地板上,用铅笔在草纸上画墓室结构图,线条歪歪扭扭,却画得认真;解雨臣坐在梨花木小几上,对着琉璃灯的影子练眼神,水袖搭在膝头,像两朵垂着的云;霍秀秀则在描红本上练字,笔尖的墨总在“永”字的竖钩上出岔子,引得解雨臣总来打趣:“霍家的姑娘,字得有筋骨。”

      “我老家有个表妹,”吴邪突然停下笔,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她也想看书,可她爹不让,说女孩子认字没用,还不如多纺点线。”他说表妹上次偷偷托人带信,问他“北京的纸是不是比乡下的白”,问得他鼻子发酸。

      霍秀秀把自己刚描好的字纸撕下来:“给她寄去吧,就说北京的纸长这样。”

      解雨臣从书架上抽了本《列女传》,是带插画的那种:“这个也寄去,让她知道,女人也能做大事。”

      吴邪把字纸和书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帆布包最里层,像藏了个天大的秘密。那天的夕阳特别长,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板上交叠在一起,像棵长了三个桠杈的树。

      奶奶来的时候,正撞见霍秀秀在给吴邪的帆布包缝补裂口。“针脚太松。”奶奶拿起针线,指尖带着烟袋锅子的焦香,三下两下就把裂口缝得整整齐齐,“女人做活,得像做人一样,扎实。”

      她看见奶奶的食指第二关节有块厚厚的茧,像个小小的疙瘩。“这是怎么弄的?”她摸了摸那茧子,硬得像块石头。

      “当年在斗里解机关,被石头砸的。”奶奶把针线递给她,眼神落在吴邪画的结构图上,“你太奶奶的手,比我这茧子还厚,她能凭着一根绣花针,挑开十八道连环锁。”

      窗外传来五姨太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扯不断的线。奶奶往窗外看了眼,烟袋锅子在手里转了个圈:“她那女儿,在天津开了家绣坊,听说用的还是她当年陪嫁的那套针。”

      “那五姨太怎么不去天津?”

      “她舍不得这老宅的海棠。”奶奶敲了敲书架,“女人的心,有时候比盘口的账本还复杂。”

      霍秀秀摸着奶奶缝补的针脚,细密得像鱼鳞。她突然明白,这书房里的香,不只是樟木和墨的香,还有五姨太的茉莉膏,三姑婆的胭脂,奶奶的烟袋锅子,混在一起,成了种独属于霍家女人的气息。

      书房的木门第一次被撞出凹痕,是在霍秀秀十三岁的深秋。

      那天风特别大,卷着沙尘往窗缝里钻,琉璃灯的影子在墙上抖得像要碎了。

      三爷爷带着两个壮汉闯进老宅,酒气熏得人头晕,他把账本摔在八仙桌上,纸页被风吹得哗啦啦响:“霍仙姑老糊涂了!凭什么把盘口给个丫头片子?”

      女眷们都慌了。三姑婆把霍秀秀往书房推,自己抄起门后的顶门杠,银镯子在杠子上撞得叮当作响:“谁敢动我们秀秀,先尝尝这个!”

      五姨太把梳妆匣里的首饰都倒在桌上,金镯子滚到地上,发出脆生生的响。

      “这些都给你们,放我们秀秀走!”

      混乱中,霍秀秀被人推了一把,后背狠狠撞在书房门板上。

      疼,钻心的疼,像有根针从骨头缝里扎进去。她听见外面传来奶奶的骂声,拐杖落地的闷响,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奶奶那支传了三代的青玉簪,被三爷爷的人摔断了,断口像朵开败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

      霍秀秀推开门,看见地上散落着碎瓷片,三姑婆的额头在流血,五姨太正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捂伤口,帕子上绣的并蒂莲被血浸得发黑。

      奶奶站在香案前,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阳光从她鬓角漏下来,竟有了些灰白的颜色。

      “奶奶……”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铃铛。

      奶奶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眶红得厉害。“进来。”她拉着她的手进了书房,反手关上了门。门板上的凹痕就在门闩旁边,像个小小的月牙,木纤维被撞得翻起来,刺刺的。

      奶奶摸着那道痕,突然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手里转了三圈。“你太奶奶的药库,当年也被人砸过。”她说那时候太奶奶刚从长白山回来,腿上中了一枪,还得应付陈皮阿四的刁难,“她就是在这间房里,把九门的秘闻刻在书架夹层里,才保住了霍家的根。”

      说着,奶奶搬开最底层的书架,露出后面的墙。

      墙是空心的,里面藏着个紫檀木匣子,锁是黄铜的,雕着凤凰衔枝的纹样。“这是你太奶奶的东西。”奶奶把匣子放在桌上,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打开了某个尘封的秘密。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本泛黄的账册,封面上用朱砂画着只凤凰,尾羽拖得很长,像道流动的火。

      “你太奶奶说,霍家的账本,记的不只是钱,还有人心。”

      奶奶翻开账册,纸页脆得像枯叶,上面的字迹却力透纸背,“你看这页,记的是你三爷爷当年私吞码头钱,后面画了个小叉,这是说,这种人,不能信。”

      霍秀秀摸着纸页上的褶皱,指尖能触到太奶奶当年的力道。她突然明白,这书房不是木头做的,是用霍家女人的骨头搭起来的,一层一层,垒得结实。

      那天下午,解雨臣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支新做的木簪,簪头雕着朵忍冬花。“我看你奶奶的簪子断了,”他把木簪递给她,指尖带着点木屑的刺,“这个给她吧,桃木的,能辟邪。”

      霍秀秀把木簪递给奶奶时,奶奶正坐在梨花木小几前发呆,手里捏着半截断了的青玉簪。

      她接过木簪,放在鼻尖闻了闻,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还是语花心细。”她说着,把木簪别在发间,桃木的温润贴着头皮,比玉簪更让人安心。

      吴邪寄来的信里,夹了片西湖的荷叶,已经压得半干,叶脉像张小小的网。

      他说自己跟着三叔去了山东,见了真正的古墓,“里面的机关比书上画的还巧妙”,说等他回来,就带她和解雨臣去看,“让你们亲眼瞧瞧,我没吹牛”。

      霍秀秀把荷叶夹在太奶奶的账册里,看着门板上的凹痕在月光下慢慢变淡。

      她知道这书房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樟木香里混进了烟火气,纸页间藏进了风雨声,但她更喜欢这样的书房,像个有了故事的人,眼角的细纹里都藏着温柔。

      奶奶走后的第一个冬天,雪下得格外早。

      霍秀秀是被冻醒的。书房的窗户没关严,寒风卷着雪沫子钻进来,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冰。她猛地睁开眼,台灯的光晕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淡,照得满架的书影影绰绰,像一群沉默的人。

      她是趴在太奶奶的账册上睡着的。账本的边角被口水濡湿了一小块,晕开了“光绪二十三年”几个字,墨迹在纸上洇成淡淡的云。胳膊压得发麻,她动了动,听见骨头发出轻微的响,像老旧的门轴。

      桌上的炭火早就熄了,铜炉壁上结着层薄霜。

      她起身去添炭,脚刚落地,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吴邪送的那个铁皮青蛙,不知什么时候从包里滚了出来,缺了的轱辘在地板上划出浅浅的痕。

      炭火燃起来时,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红光在书架上慢慢爬。霍秀秀抱着膝盖坐在炉边,看火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小时候奶奶讲的皮影戏。

      三爷爷的人昨天又来了,在院门口闹了半宿,说她要是识相,就把霍家的盘□□出来,“一个丫头片子,守得住什么?”

      五姨太把她往书房推,自己站在廊下,手里捏着奶奶留下的那支桃木簪,指节捏得发白:“有我在,谁也别想动我们秀秀!”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青铜钥匙,是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能打开书房最底层的暗格。暗格里藏着什么,奶奶没说,只说“等你觉得撑不住了,再打开”。

      现在她觉得撑不住了。账本上的数字像活过来的虫子,在眼前爬来爬去;三爷爷的话像冰锥,一下下凿着她的骨头;连窗外的雪,都下得那么急,像要把整个老宅埋起来。

      这时,窗棂突然被轻轻敲了三下。

      霍秀秀的心猛地一跳,抄起炉边的火钳就站了起来。雪光里,一个人影趴在窗台上,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冻得发红的鼻尖。

      “是我。”解雨臣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进来,闷闷的,像裹了层棉花。

      她慌忙去开窗,冷风“呼”地灌进来,吹得台灯的火苗直晃。解雨臣身上落满了雪,睫毛上都挂着冰晶,像个刚从雪堆里捞出来的人。“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发颤,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

      “给你送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只烤红薯,用三层棉布裹着,还冒着热气。“刚从天津回来,路过你家胡同,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红薯的甜香混着雪的清冽,在书房里漫开。霍秀秀接过红薯,烫得指尖直抖,却舍不得撒手。“天津那边……”

      “五姨太的女儿挺好的,”解雨臣拍掉身上的雪,靴底在地板上踩出湿痕,“绣坊添了两台新机器,说等开春,就给你寄几匹新织的锦缎,做书房的窗帘。”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账册上,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这些账,我让解家的老账房来帮你对?”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我把长沙盘口的数都记下来了,你看看对不对。”

      霍秀秀翻开本子,字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工整,只是笔锋里多了些硬气。

      她突然看见他左手的手套破了个洞,露出的指关节上结着层黑痂,像冻裂的土地。“你受伤了?”

      “小伤。”他把手往身后藏了藏,笑了笑,眼尾的疤在火光里显得格外清晰,“跟陈皮阿四的人动了下手,没事。”

      霍秀秀没说话,把红薯塞给他,转身去翻药箱。药箱是太奶奶留下的,铜角都磨亮了,里面的金疮药还带着淡淡的麻油香。

      她蘸了点药膏,轻轻涂在他的伤口上,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像被烫着了。

      “疼?”她抬头看他。

      “不疼。”他的声音低了些,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就是……想起小时候你给我贴创可贴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在戏班练翻跟头,磕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

      她把他拉到书房,从五姨太的针线笸箩里翻出块粉色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给他贴上,还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那时候你真能哭。”霍秀秀忍不住笑了,眼角却有点发湿。

      “那时候你真矮。”解雨臣也笑,伸手想揉她的头发,手举到半空,又轻轻放下了。

      炭火渐渐旺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像要融在一起。霍秀秀把太奶奶的账册推给他看,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太奶奶记的西沙沉船位置,跟三叔说的是不是一个地方?”

      解雨臣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他的呼吸带着红薯的甜,拂过她的耳廓,像羽毛轻轻搔过。“是这里,”他的指尖点在“北纬十八度”的位置,“我去过,水下的暗流很凶。”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的,像谁在轻轻翻书。琉璃灯的光透过灯罩,在账册上投下淡淡的青影,把太奶奶的字迹照得格外清楚。

      霍秀秀突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不再是虫子,而是太奶奶的声音,在轻轻告诉她“别怕”。

      她想起奶奶的话,想起五姨太的桃木簪,想起三姑婆额头的伤,想起解雨臣指关节的痂。原来霍家的女人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撑,那些看不见的手,一直都在。

      “我不打开那个暗格了。”霍秀秀突然说。

      解雨臣抬头看她,眼里带着疑问。

      “因为我觉得,”她摸着账册上太奶奶的字迹,指尖的温度慢慢渗进纸里,“撑得住。”

      解雨臣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子。他从怀里掏出支簪子,是用沉香木做的,簪头雕着朵小小的海棠,香气在暖烘烘的空气里慢慢散开。“潘家园淘的,”他的耳根有点红,“比桃木的香。”

      霍秀秀接过来,簪在发间。沉香的暖香贴着头皮,像奶奶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头顶。

      天快亮时,雪停了。解雨臣翻窗离开,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支笨拙的歌。

      霍秀秀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没吃完的红薯,甜得心里发暖。

      她转身回到书桌前,翻开新的账册,提笔写下“光绪三十四年”。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春天的种子在土里发芽。

      台灯的光晕落在她的发间,沉香木簪在光里泛着浅黄的光。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把书房照得格外清楚,樟木香、炭火味、沉香的暖,混在一起,成了种独属于这里的气息。

      这个冬天还很长,但只要这盏灯亮着,只要这书房还在,就没什么撑不住的。

      就像太奶奶撑过了乱世,奶奶撑过了九门的纷争,她也能撑过这个冬天,撑过往后所有的风雪。

      因为她是霍家的姑娘,是在这间书房里,被光阴和爱,一点点喂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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