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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棉袄里的刺 ...


  •   >奶奶攥着妈妈给我的零花钱,笑眯眯:“奶奶给你存着。”
      >后来妈妈让我去要,她却说:“早被那丫头花光啦。”
      >外婆指着弟弟笑:“你妈死了,你就抱着方便面走吧。”
      >那年秋天,家里打成一团,妈妈被爷爷薅掉头发。
      >爸爸骑摩托消失在黑夜里,吃人家的剩饭,睡工地。
      >我背着骨折的弟弟走三里路回家,羡慕同学脖子最干净。
      >直到后来我把欺负我的男孩打得连哭带骂。
      >才知道温暖和疼痛,原来都长在骨头缝里。
      ---

      奶奶的手心很硬,像秋天晒干的玉米棒子。那张五块钱的票子被她粗粝的手指头卷了又卷,最后消失在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蓝布外套口袋里。

      “晚晚乖,”奶奶王秀英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努力想堆出点慈祥,可眼神却飘忽着,没落在我脸上,“奶奶给你存着,啥时候想要了,再来跟奶奶拿。”

      那钱是妈妈张红梅早上塞给我的,带着点她手指上永远洗不掉的、厨房里的油烟味儿。她当时皱着眉,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被什么东西听见:“拿着,别乱花,也……别让你奶瞧见。”可惜,还是被瞧见了。

      堂屋里有点暗,只有门框框住的一小块地方,阳光扑进来,灰尘在里面跳舞。我盯着奶奶鼓囊囊的口袋,心里像被那粗糙的玉米棒子硌了一下,闷闷地“嗯”了一声,喉咙发干。屋外,爷爷林建国吧嗒旱烟袋的声音,一声声敲在下午的寂静里。

      钱没了,我蹲在院墙根底下抠泥巴。弟弟林河拖着一条摔坏的腿,单脚蹦过来,像只笨拙的麻雀。“姐,”他挨着我蹲下,声音小小的,“冰棍儿没了?”

      我没吭声,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弟弟的脑袋靠过来,热烘烘地拱着我的胳膊。他小我两岁,瘦,骨头硌人。我偏头看他,他脸上蹭了灰,像只花猫,眼睛却亮,巴巴地望着我。

      “明天,”我吸了吸鼻子,把喉咙里那点酸涩咽下去,“明天姐给你想办法。”

      弟弟咧开嘴笑了,缺颗门牙,有点傻气。他信我。他总信我。

      家里的空气,常常像暴雨前的闷罐子。那天傍晚,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妈妈的脸红彤彤的,也映出她眉心的疙瘩。她铲子刮着铁锅,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突然就停了手。

      “晚晚,”她没回头,声音绷得紧紧的,“年前给你的那几十块零花呢?快开学了,该添点本子铅笔。去,找你奶要回来。”

      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块冰坨子掉进胃里。灶房的油烟味混着锅里蒸腾的菜气,闷得人喘不上。我攥着油腻的衣角,指甲掐进手心。那几十块钱,在奶奶口袋里捂了快半年了。

      我磨磨蹭蹭挪到奶奶屋里。她正坐在炕沿上,戴着老花镜,对着窗户光,慢条斯理地捻着线头。夕阳的金光浮在她灰白的头发上。

      “奶……”我声音发飘,像蚊子哼,“妈……妈让我来拿钱,就……就是那些零花钱。”

      捻线的手顿住了。奶奶慢吞吞地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像淬了冰。她没看我,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灶房门口那一片昏暗的光影。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靠着门框,脸色铁青。

      “钱?”奶奶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刻意的惊讶和了然,“哦——那钱啊?早没了!”她把手里的针线笸箩往炕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眼睛直勾勾地对着灶房门口的妈妈,“晚晚自个儿嘴馋,买零嘴儿,早早就花光啦!小孩子家家的,哪存得住钱?”

      那目光像针,扎在我背上。灶房门口的妈妈,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东西狠狠推了一把。她没看我,眼睛死死盯着奶奶,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线,胸膛剧烈起伏着。灶膛里噼啪一声,爆出个火星子。奶奶说完,又低下头,拿起她的针线,手指捻着线,一下,又一下,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我钉在原地,成了个木头桩子。灶房的油烟、奶奶身上陈旧的樟脑味儿、还有那股无声的、尖锐的东西,拧成一股绳,勒住我的脖子。弟弟不知何时也蹭到了灶房门口,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妈妈僵直的腿,仰着脸,看看妈妈铁青的脸,又看看我,眼睛里全是惊恐的茫然。

      那几十块钱,像沉进水底的石头,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彻底消失了。连同消失的,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每次经过奶奶的屋子,总觉得那扇门后面,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的口袋。

      外婆家是另一个冰窟窿。她住在邻村,走路要穿过一大片刚收完玉米的旱地。光秃秃的玉米茬子支棱着,踩上去硬邦邦的,硌得脚底板生疼。妈妈带着我和弟弟走在前面,爸爸林建军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跟在后面,车把上挂着两盒点心。妈妈走得很快,脊背挺得笔直,像在跟谁赌气。

      外婆家的院墙很高,刷着半截白灰,剥落得斑斑驳驳。一进门,那股子疏离的冷气就扑面而来。外婆正坐在堂屋当门的马扎上择韭菜,枯瘦的手指利落地掐着根。她抬了抬眼皮,扫过我们一家四口,眼神像秋风吹过水面,没留一丝暖痕,最后落在弟弟林河身上。

      “哟,建军来啦。”她嗓门有点尖利,是对爸爸说的,眼睛却还粘着弟弟,“河河,过来,让姥姥看看长高没。”

      弟弟怯生生地走过去。外婆枯枝般的手在他头顶胡乱揉了两把,指甲缝里嵌着点韭菜叶的绿泥。她忽然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的牙,像是要笑,那笑容却干巴巴地悬在脸上,没掉下来,也没化开。“河河,”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戏谑的调子,刺得人耳膜疼,“要是你妈死了,你可咋办呀?”

      堂屋里瞬间死寂。择韭菜的“嚓嚓”声停了。窗户外头,一只老母鸡“咯咯”叫了两声,显得异常响亮。弟弟懵了,仰着沾了泥灰的小脸,傻傻地看着外婆,又茫然地扭头去看妈妈。

      妈妈张红梅的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惨白得像灶膛里刚扒出来的冷灰。她身体晃了晃,像是被那尖利的话语当胸撞了一拳,踉跄着想去扶旁边的门框,手伸到半空,却抖得不成样子。爸爸林建军一步跨过来,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妈妈的胳膊,才没让她倒下去。他脸色黑沉得能滴下水,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脖子上青筋都暴了出来。

      “妈!”爸爸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闷雷在喉咙里滚,“你胡唚(qìn)些啥!”

      外婆却像没听见,或者根本不在乎。她依旧盯着弟弟,那古怪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又追问了一句,带着点催促看戏般的兴致:“说呀,河河?你妈要是死了,你咋办?跟谁去?”

      弟弟被这气氛吓住了,小嘴一瘪,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惊恐地看着外婆,又求救似的看向妈妈惨白的脸,最后,目光无措地乱瞟,落在了堂屋墙角堆着的几箱方便面和牛奶上——那是爸爸刚提进来的节礼。

      “我……”弟弟抽噎着,细小的手指头胡乱指向那堆东西,“我去……我去姥姥家搬箱方便面……拿……拿一箱奶……”他声音抖得不成调,纯粹是吓懵了的孩子在慌乱中抓住眼前唯一的、具体的东西。

      “哈哈!”外婆猛地爆出一声短促的、干涩刺耳的大笑,像老鸦叫唤。她拍了一下大腿,枯瘦的手指直直戳向门口,那尖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堂屋里凝固的空气:“听见没?红梅!你儿子说啦,等你死了,他就抱着方便面走他的!走他的!哈哈哈!”

      那笑声在空荡的堂屋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钻进每个人的骨头缝里,冷得刺骨。妈妈的身体在爸爸的臂弯里剧烈地抖了一下,像一片风里最后挣扎的枯叶。她猛地挣脱开爸爸的手,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冲出了堂屋。她的脚步又急又快,踩在院子里的碎石子上,发出凌乱、破碎的声响,像是她此刻的心。

      爸爸狠狠剜了外婆一眼,那眼神沉得吓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弯腰一把抄起还在发懵抽泣的弟弟,大步追了出去。我钉在原地,手脚冰凉,外婆那尖利的笑声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堂屋角落,那几箱方便面和牛奶,花花绿绿的包装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得像个拙劣又残酷的玩笑。

      村小学的操场就是一片夯实的黄土地,太阳一晒,浮土能没过脚面。下课铃一响,男生们就嗷嗷叫着,像脱缰的野狗,满场乱窜,踢着用破布烂袜子缠成的“球”,卷起一阵阵呛人的烟尘。

      我低着头,尽量贴着墙根走,想快点穿过这片“战场”,回教室。可那破布球还是长了眼睛似的,“砰”一声,不偏不倚,狠狠砸在我后背上。力道很大,撞得我一个趔趄,肺里的空气都挤出去一半。尘土扑簌簌钻进领口,又痒又呛。

      “林晚!瞎啊?挡道儿!”赵强那破锣嗓子立刻在身后炸响,带着恶意的哄笑。他是村西头电工赵老歪的儿子,比我们高一级,壮得跟小牛犊似的,仗着他爹管着村里的电,在小孩堆里横着走。

      一股火“噌”地就窜上了脑门。又是他!上次故意把我推泥坑里,上上次抢我新买的橡皮……那些被砸、被推、被嘲笑的画面一股脑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又酸又辣。我猛地转过身,后背火辣辣地疼。

      赵强和他那几个跟班站在几步开外,叉着腰,咧着嘴,等着看我像以前一样,红着眼眶,低头跑开。阳光照在他们汗津津、脏兮兮的脸上,那笑容刺眼又得意。

      我盯着赵强那张幸灾乐祸的脸,牙关咬得死紧,嘴里尝到一股铁锈味儿。跑?告老师?找弟弟?这些念头闪过,最后都被一股更蛮横、更滚烫的东西烧成了灰。家里那些扯不清的烂账,奶奶的冷眼,外婆的刀子嘴,爹妈的愁容,还有眼前这张讨厌的脸……所有的憋屈、愤怒、不甘,拧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气,猛地从脚底板冲上来,直顶到天灵盖!

      “赵强!我日你妈!” 这句从村里泼妇骂街学来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脏话,未经脑子,就混着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尖利地、不管不顾地冲出了喉咙!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震住了。

      赵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这出。就在他愣神的零点几秒,我已经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砸烂他那张讨厌的脸!

      我根本不会打架,全凭一股不要命的疯劲儿。手指头胡乱地朝他脸上、脖子上抓挠,指甲刮到什么硬东西,大概是他的下巴颏。另一只手攥成拳头,闭着眼,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他胸口、肚子一顿乱捶乱捣!脚下也没闲着,穿着旧布鞋的脚,没头没脑地往他腿上、脚面上踩、踹!

      “叫你砸我!叫你欺负人!打死你!打死你!” 我一边打一边哭喊,眼泪糊了满脸,鼻涕也流下来,声音嘶哑变形,连哭带骂。那样子一定难看又狼狈,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婆子。

      赵强大概完全懵了,大概也被我这股同归于尽的疯劲儿吓住了。他“嗷”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挡着脸,竟然被我推得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绊到一块凸起的土坷垃,“噗通”一屁股坐倒在滚烫的黄土里,扬起好大一片灰尘。

      世界好像安静了一瞬。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抽噎声。赵强坐在地上,捂着被我挠出几道红印子的下巴,又惊又怒地瞪着我,脸上沾满了土,像个滑稽的泥猴。他那几个跟班也傻眼了,站在原地,忘了起哄。

      风卷着操场的浮尘,打着旋儿从我们中间刮过。后背被球砸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憋闷,却随着刚才那通毫无章法的乱打和哭骂,奇异般地泄掉了一大块。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还在流,可看着赵强那狼狈样,一种陌生的、带着点战栗的痛快,像电流一样窜过全身。

      原来,拳头打在欺负你的人身上,是这种感觉。又烫,又麻,还有点……解气。

      我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和鼻涕,混着汗水,黏糊糊的一片。没再看他,也没看周围那些惊愕的目光,我转过身,挺了挺还在发颤的脊背,一步一步,踩着滚烫的浮土,朝教室走去。每一步,脚下都像踩着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沉重,却不再只是害怕。

      放学铃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空旷的田野上散开。我拉着弟弟林河的手,站在校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树下阴凉,但弟弟的手心全是汗,湿漉漉的,还有点抖。

      “姐,妈今天会来接吗?”弟弟仰着小脸,声音带着点哭腔。他摔坏的右腿还打着石膏,像个笨重的白色小棒槌,只能靠一条左腿吃力地站着,身子歪歪扭扭。

      我看着那条尘土飞扬、伸向远处村庄的土路。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找食的麻雀蹦跳着。太阳像个烧红的铁球,慢吞吞地朝西边滚下去,把我们的影子在黄土地上拉得又细又长。平时,妈妈张红梅总会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旧自行车,准时出现在路口。可今天,等了又等,路上除了被风吹起的尘土,什么也没有。

      “妈……妈可能忘了。”我小声说,喉咙有点发干。其实我知道,更大的可能是家里又“打仗”了。昨晚爸妈吵到半夜,锅碗瓢盆摔得震天响,夹杂着爷爷林建国沉闷的咳嗽声和奶奶王秀英尖细的咒骂。早上出门时,妈妈的眼泡肿得像桃子,爸爸蹲在门槛上,抱着头,一言不发。

      弟弟瘪瘪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掉下来。“那……那咱咋回家?”他看着自己那条笨重的石膏腿,又看看望不到头的土路,小脸上全是无助。

      风卷着土腥气吹过,槐树的叶子沙沙响。我蹲下身,把那个洗得发白、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旧书包甩到胸前,转过身,背对着弟弟:“上来。”

      弟弟愣了一下:“姐?”

      “快点!”我扭过头催促,声音有点急。太阳在往下沉,再不走,天就黑了。这条三里长的土路,白天都少有人走,更别说晚上。去年村东头老李家丢的羊,就有人说是在这条路上被什么东西拖走的。

      弟弟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趴到了我背上。他的身体很轻,但那条硬邦邦的石膏腿硌着我的后腰,很沉。我吸了口气,两手费力地兜住他的腿弯,咬紧牙,猛地站了起来。

      身子晃了晃,脚下的浮土陷下去一点。弟弟两条细细的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脖子,热乎乎的呼吸喷在我耳根上。

      “抱紧。”我低声说,迈开了第一步。

      三里路。平日里蹦蹦跳跳不觉得,此刻背上驮着个人,脚下是坑坑洼洼、浮土没脚的土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软又沉。胸前的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弟弟的石膏腿像个沉重的秤砣,一下下撞击着我的后腰。汗水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我腾不出手擦,只能用力眨眨眼。

      “姐……”弟弟的声音闷闷地响在我耳边,带着点不安的喘息,“我……我是不是太重了?”

      “闭嘴。”我喘着粗气,打断他,脚下没停,“抱紧了,别掉下去。”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土路上,拉成两个歪歪扭扭、紧紧依偎的剪影。路边的野草挂着尘土,蔫头耷脑。远处,村庄的影子模模糊糊地趴在地平线上,炊烟稀稀拉拉地升起几缕,又被风吹散。我的腿越来越沉,像灌满了铅,呼吸像拉风箱,每一次吸气,喉咙都火辣辣地疼。

      汗水流得太多,眼前开始有点发花。脚下一个没留神,踩进一个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小坑,身子猛地一歪!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啊!”弟弟短促地惊叫一声,胳膊死死勒紧我的脖子,勒得我眼前发黑。

      我踉跄了好几步,手胡乱地在空中抓挠了几下,才勉强稳住,没有摔倒。膝盖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钻心地疼。背上弟弟的重量似乎更沉了,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姐!你没事吧?”弟弟带着哭腔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

      “没事!”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硬是把那股酸涩和委屈憋了回去。不能哭。哭了更没力气。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弟弟往上颠了颠,那条该死的石膏腿硌得我腰侧生疼。我盯着脚下模糊的土路,一步一步,继续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天边的火烧云渐渐褪去了颜色,变成一片沉郁的灰蓝。风更凉了,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村庄的轮廓终于清晰了一些。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榆树,在暮色里显出模糊的、张牙舞爪的剪影。

      快到了。我喘着粗气,汗水流进嘴角,咸得发苦。背上弟弟的呼吸也变得粗重,小小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脊背,一起一伏。

      就在离村口那棵老榆树还有百十来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榆树那巨大的阴影里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向我们。

      是妈妈张红梅。

      她跑得头发都散了,几缕枯黄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身上的旧罩衫扣子扣歪了一颗,沾着几点油污。她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得厉害,像是刚狠狠哭过一场,眼神里全是惊慌失措和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茫然。

      “晚晚!河河!”她冲过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喘息。她一把就想从我背上把弟弟抱下来,动作慌乱得近乎粗鲁。

      “妈!”弟弟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不撒手。

      妈妈的手碰到弟弟的已拆除石膏的腿,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这才看清弟弟好好地趴在我背上。她猛地停住动作,目光落在我身上。汗水把我额前的头发全打湿了,一缕一缕黏在脸上,衣服后背湿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膝盖上蹭破了一大块皮,混着泥土,渗着血丝,火辣辣地疼。

      妈妈张着嘴,像是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她看着我被汗水浸透、狼狈不堪的样子,又看看我背上同样灰头土脸、挂着泪痕的弟弟,那红肿的眼睛里,巨大的惊惶像潮水般褪去,瞬间被另一种更沉重、更尖锐的东西取代——那是铺天盖地的、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绝望,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猛地罩了下来,把她整个人都压垮了。

      她抬起手,似乎想摸摸我汗湿的脸,或者碰碰弟弟的石膏腿,可那手伸到一半,就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紧紧攥住了自己沾着油污的衣角,指节捏得发白。她站在那里,暮色四合,村口老榆树巨大的阴影一点点吞噬着她单薄的身影。她看着我们,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里,沉甸甸的,全是无声的、冰冷的绝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一点光。

      那场架是在晚饭后爆开的,像一颗埋了太久的雷。

      起因小得可怜。弟弟林河把米粒撒在了桌子上。妈妈张红梅皱着眉,声音不高,却带着连日积压的火气:“吃饭也没个正形!眼睛长头顶了?”她顺手用筷子尾敲了一下弟弟没受伤的那条腿的膝盖,力道不重,更像是一种烦躁的发泄。

      弟弟缩了一下,没敢吭声。

      坐在桌角、就着咸菜喝稀饭的爷爷林建国,眼皮都没抬,却突兀地、冷冷地哼了一声:“孩子吃个饭,也值当打?”

      这声音不高,却像滚油里溅进了一滴水。妈妈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爷爷那张沟壑纵横、没什么表情的脸。“爸,”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带着尖利的破音,“我管我自己的孩子,碍着您老什么事了?用得着您在这儿指手画脚?”

      “指手画脚?”爷爷把筷子“啪”地拍在桌上,那点稀饭汤溅了出来,落在油渍麻花的旧桌布上。他浑浊的眼睛瞪了起来,浑浊的眼白里布满血丝,“这是老林家的孙子!我当爷的,说句话都不行?你张红梅想翻天?”

      “老林家?呵!”妈妈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爆了,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木头凳子被带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嫁到你们老林家,享过一天福没有?整天累死累活,伺候老的伺候小的,落着好了吗?河河的腿摔成这样,你们谁问过一句?谁给过一分钱去看伤?”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像绷紧到极限的弦,嘶嘶作响。

      “钱钱钱!就知道钱!”奶奶王秀英也坐不住了,尖着嗓子从里屋冲出来,手指头差点戳到妈妈脸上,“你眼里除了钱还有啥?建军挣那几个钱,都填了你们娘仨的窟窿!还想咋着?”

      “填我们的窟窿?”妈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尖利得能划破屋顶,“你摸摸良心!他挣的钱,大头都孝敬了谁?都填了谁家的窟窿?大伯家盖房娶媳妇,你们掏空家底!轮到我们,连给河河看腿的钱都得去借!你们的心,偏到胳肢窝去了!”

      “反了!反了天了!”爷爷气得浑身哆嗦,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那老旧的木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指着妈妈,嘴唇哆嗦着,“你个泼妇!敢这么跟老人说话!”

      “我就是泼妇!”妈妈彻底豁出去了,眼泪混着愤怒喷涌而出,她一步冲到爷爷面前,胸膛剧烈起伏,“被你们老林家逼的!被你们这窝子偏心的、吸血的逼成泼妇的!”

      谁也没看清是谁先动的手。也许是爷爷被“吸血”两个字激得彻底失去了理智,那只布满老茧、干过一辈子农活的大手,带着一股狠劲,猛地朝妈妈脸上扇去!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狭小的堂屋里炸开!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妈妈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几缕枯黄的头发黏在了瞬间红肿起来的脸上。她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紧接着,一股被彻底点燃的、野兽般的疯狂猛地从她眼底炸开!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完全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揪住爷爷洗得发白的旧汗衫前襟,用尽全身力气,把他狠狠朝地上掼去!

      爷爷没料到妈妈真敢动手,更没料到这股拼命的狠劲。他一个趔趄,被妈妈爆发出的巨大力量推得站立不稳,“咚”地一声,仰面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后脑勺磕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灰尘被激荡起来。

      “贱人!你敢打爹!”奶奶王秀英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扑上来就想抓妈妈的头发。

      一直像根木头一样钉在墙角、抱着头蹲着的爸爸林建军,此刻猛地抬起头。他眼睛赤红,像要滴出血来。看到爷爷被妈妈推倒在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困兽般的嘶吼,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但他不是去拉妈妈,也不是去扶爷爷。

      他像一头发疯的、找不到出口的蛮牛,猛地扑到了正压在爷爷身上撕打的妈妈背上!他沉重的身躯把妈妈整个儿压趴了下去,一只手胡乱地去掰妈妈死死揪住爷爷衣领的手指,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护在妈妈头顶,挡住了奶奶王秀英抓过来的枯爪。

      “建军!你个窝囊废!你压着我干啥!放开!”妈妈在爸爸身下拼命挣扎、嘶喊,声音扭曲变形。她的头发被挣扎和撕扯弄得散乱不堪。

      爷爷被妈妈和爸爸叠罗汉般压在下面,又惊又怒,喘不上气,老脸憋得发紫。他浑浊的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枯瘦的手指在混乱中猛地向上狠狠一抓!

      “啊——!”妈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爸爸林建军压在妈妈背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妻子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痉挛和痛苦到极致的哀嚎。他骇然低头,只见妈妈张红梅散乱如枯草的头发里,赫然被爷爷林建国薅下了一小撮!带着毛囊的发根,血淋淋地粘在爷爷枯瘦的手指上!妈妈头顶那块头皮,瞬间变得惨白,随即被渗出的细密血珠染红,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撮带着血的头发彻底冻住。

      堂屋里只剩下妈妈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抽气和嘶嘶的倒吸冷气声。奶奶王秀英抓了个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爷爷手指上那撮带血的头发,脸上血色褪尽,像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压在妈妈身上的爸爸林建军,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那抹刺目的红烫伤了。他赤红的眼睛里,那点仅存的、被愤怒烧灼的理智,在看到妻子头皮上那片刺目的红白和爷爷手指上那撮毛发时,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击得粉碎。

      他压在妈妈身上的力气,像被突然抽干了。

      奶奶王秀英的嚎哭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不是对着受伤的儿媳,也不是对着还躺在地上的丈夫,而是一屁股坐倒在堂屋冰冷的水泥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啪”的闷响,拖着长长的、凄厉的哭腔:“老天爷啊——!没法活了啊——!儿子打老子!媳妇打公公!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让我死了吧——!”

      那哭声尖利、刺耳,带着一种农村妇人特有的撒泼耍赖的腔调,在狭小昏暗的堂屋里横冲直撞,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更添了十分的混乱和绝望。

      爸爸林建军像是被这哭声惊醒了。他猛地从妈妈身上滚下来,动作慌乱又笨拙。妈妈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渗血的头皮,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屈辱而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爷爷躺在地上,似乎摔得不轻,哎哟哎哟地呻吟着,又惊又怒地瞪着眼前的一切。

      爸爸看看地上痛苦呜咽的妻子,看看嚎啕撒泼的亲娘,再看看呻吟的父亲,那张老实巴交、常年带着愁苦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猛地转身,像躲避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向他和妈妈住的那间小屋。

      “哐当!”一声巨响,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他狠狠摔上。紧接着是门栓被粗暴插上的“咔哒”声。

      我和弟弟像两只被吓破了胆的小鹌鹑,早就缩在了小屋的门后,紧紧抱在一起。门外奶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爷爷的呻吟,还有妈妈压抑的痛楚呜咽,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耳朵里。弟弟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

      摔门声和插门栓的声音,像最后一道闸门落下。爸爸林建军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汗水混着不知是泪还是别的什么,从额角滚落。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门板,仿佛那外面是吃人的地狱。

      奶奶王秀英的哭嚎声陡然拔高,变成了捶打我们这扇薄木门的声音。“砰砰砰!”“建军!我的儿啊!你开门!你出来看看娘啊!娘要被他们逼死了啊!建军——!”

      那哭喊声,一声声,像钝刀子割肉。

      爸爸的身体随着那捶门声一下下地颤抖。他猛地抬起双手,不是去开门,而是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高大的身躯顺着门板,一点点滑下去,最终蜷缩着蹲在了地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沉闷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门外,是亲娘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咒骂。
      门内,是丈夫崩溃压抑的呜咽。
      地上,是妻子无声的流血和颤抖。
      角落里,是两个孩子惊恐到麻木的眼睛。
      这个家,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碎成了一锅滚烫、粘稠、散发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烂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奶奶哭嚎得没了力气,也许是夜更深了。门外捶打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拖长的抽泣和咒骂。

      蜷缩在门后的爸爸林建军,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根本没看缩在角落里的我和弟弟,也没看地上蜷缩着、捂着头皮无声颤抖的妈妈,赤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扇薄木门,像是要把它烧穿。

      他猛地拉开了门栓!

      “哐啷!”门被他粗暴地拉开。屋外堂屋里昏黄的灯光涌了进来,照亮他惨白如纸、布满汗水和泪痕的脸。奶奶王秀英正瘫坐在我们小屋门口的地上,头发散乱,拍门的手还扬在半空,被这突如其来的开门惊得一愣,哭声都噎住了。

      爸爸看也没看他那瘫坐在地上、形容凄惨的亲娘。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越过奶奶,直直射向堂屋另一头、属于爷爷奶奶住的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那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骇人的决绝。

      他像一阵风,或者说,像一个被无形力量驱赶着的、没有魂魄的躯壳,一步就跨过了瘫在地上的奶奶,径直冲向了爷爷奶奶的屋子!

      “爸!”奶奶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去拦,“建军!你要干啥?!”

      爸爸充耳不闻。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力,猛地撞开了爷爷奶奶那间屋子的门板!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屋子里没开灯,黑得像个洞。只有堂屋透进去的一点昏黄光线,勉强勾勒出炕上爷爷林建国模糊的轮廓,他似乎挣扎着想坐起来。

      爸爸冲进那片黑暗里,像一头闯进绝境的困兽。他高大的身影在门口微弱的光线下顿了顿,然后,在奶奶王秀英凄厉的哭喊声中,在那个黑洞洞的门口,他高大的身影猛地矮了下去——不是摔倒,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咚”的一声!

      “妈——!”爸爸林建军那嘶哑的、带着血味的哭喊,猛地从黑洞洞的屋子里炸了出来!那声音不再是男人的低沉,而是一种被彻底撕裂、扭曲变形的哀嚎,像垂死野兽的最后悲鸣,充满了无法承受的痛苦和绝望。

      “妈——!妈——!你让我咋办啊——!妈——!”

      他跪在爷爷奶奶那间黑屋子的门口,对着里面看不见的父母,或者只是对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着,一声声“妈”,喊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那声音撞在低矮的屋顶上,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在这个死寂下来的、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夜里,回荡着,像钝刀子,一遍遍割着所有人的神经。

      瘫坐在我们小屋门口的奶奶王秀英,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崩溃的哭喊彻底震住了。她张着嘴,脸上还挂着泪痕和鼻涕,却忘了哭嚎,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跪在黑暗里、发出非人般嚎叫的儿子,浑浊的眼睛里一片空茫的恐惧。

      地上,妈妈张红梅捂着头皮的手似乎动了一下,压抑的呜咽声停住了。角落里,我和弟弟紧紧抱在一起,连发抖都忘了,只觉得那一声声“妈”的哭喊,像冰锥子,扎穿了屋顶,直直刺进骨头缝里,冷得人灵魂都在打颤。

      爸爸还在哭喊,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只剩下破碎的抽噎和绝望的嘶鸣。他跪在爷爷奶奶屋子的黑暗里,宽阔的脊背佝偻着,剧烈地起伏,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终于,那崩溃的哭嚎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爸爸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那片黑暗中站了起来。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脚步虚浮地穿过堂屋,走向大门。

      他拉开大门栓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建军!”奶奶王秀英如梦初醒,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挣扎着想爬起来。

      爸爸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深秋的夜风猛地灌进屋子,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背对着屋里的一片狼藉,背对着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爹娘。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宽阔却佝偻的背上,那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决绝。

      他没有回头。

      下一秒,他高大的身影一步就跨出了门槛,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浓黑之中。

      “砰!”

      大门被他从外面带上了。那一声闷响,像是给这个混乱绝望的夜晚,钉上了最后一颗棺钉。

      夜,彻底死寂下来。只有奶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还在冰冷的空气里,像游丝一样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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