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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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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黄鼠狼男子没有带陈大刀往天演派那一片规整肃穆的居住区去,反而引着她穿过几道隐蔽的侧门,往更深处、更荒僻的后山方向走。
越往深处,人工修葺的痕迹越淡。脚下不再是光洁的石板,而是碎石子混杂着泥土的小径,两旁高耸的灰白色石墙渐渐被嶙峋的山岩与稀疏的林木取代,两旁树影偶尔传出几句鹧鸪声。
“我若是乖乖带你去,”黄鼠狼在前,忽然开口,声音因疼痛而发虚,却仍带着几分试探与狡黠,“你就不会杀了我吗?”
“现在不会。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
“那……问完之后呢?”
“看情况。”
黄鼠狼喉咙里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嗬”声,像是给自己壮胆:“我告诉你,就算你现在功力不弱也报不了仇。你知道的吧?哼哼,对付我们天演派,犹如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他顿了顿,侧过脸,用眼角余光瞥着陈大刀,“我之前还找过你,你在青山派主山,还以为你被王天虹抓了呢。后来没动静了,便以为你死了。”
说着说着,他猛然想起:“你还活着!照理说身上有蛊虫,只要离开青山派我们立刻能找到你,为何找不到?!”
陈大刀只淡淡道:“解开了。”
黄鼠狼猝然回过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你有解法?!”
陈大刀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黄鼠狼连忙转过头去,可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连手腕的剧痛都似乎忘了:“这怎么可能,这东西怎么能解开?”他似乎又想回头。
“再转过头我弄死你。”
黄鼠狼当即老实了,可他依旧喋喋不休:“你究竟是如何解开的,王天虹?你是不是榜上他了?你成了他的女人?这才找到了办法!如果你真的能解开……我、我绝对站你这一边!”
“带路。”
小径越发崎岖陡峭,最终通往一处隐蔽的山崖边缘。崖边杂草丛生,几块巨大的山石半掩着一个洞口,洞口处散落着腐朽的木质栏杆和断裂的锁链。往里望去,是一片开阔却荒败的凹地,几排低矮破败的石屋木棚歪斜地立着,门窗俱毁,里面黑黢黢的,像一张张空洞的嘴。
桌椅板凳、残缺的床铺、甚至一些辨不出原貌的杂物,被随意丢弃在四周空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枯藤,一派仓皇撤离后遗留的狼藉。
“这里是……之前关穆家人的地方?”陈大刀缓缓环顾。
她拥有过福德的记忆,福德的记忆闪现过这里。狭窄的屋子,孩子们呆滞或畸形的面孔,女人们麻木的眼神,还有看守者如监工般巡视的身影。
“你还记得嘛。”黄鼠狼干笑两声,“念在我们曾是同门,你就行行好,把解开蛊虫的方法告诉我吧……究竟是如何解的?用了什么药?还是有什么秘法?”
陈大刀没有理会他的哀求,目光扫过那些废弃的屋舍:“为何现在如此荒凉?”
“穆家人都快死绝了。”黄鼠狼撇撇嘴,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当初天演派养着他们这么一大帮子人,花费多少心力物力?结果呢,一代不如一代。生出来的不是脑袋分裂,就是多手多脚,好不容易有个模样齐整的养到六七岁,却又是个痴傻的。白费粮食和圣水。所以后面……死的死,没的没,渐渐就没什么人了。”
他说着,引着陈大刀穿过这片废弃的居住区,来到山崖另一侧。这里地势更为险峻,脚下便是断崖。崖边设有简陋的绞盘和绳索,一个残破的藤编吊篮歪在一旁。
“穆夫人就在崖底。”
陈大刀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有漆黑一片。
“为何她会在崖底?”
“穆家人死绝了,她自己心灰意冷,说是要去崖底为死去的族人祈福忏悔,求得天神宽恕。”黄鼠狼解释道,“我们给她在崖底驱赶了猛兽,修了间小木屋。平日里,就用这吊篮给她送些饭食清水下去。平日里也不知道她如何了,死了也不一定。”
“穆凤罪名不是□□他姨母么,怎么?他姨母死了他都不知道?”
黄鼠狼嘿嘿干笑一声:“明人不说暗话嘛,这罪名不就是随便编的么。”
陈大刀不再多言。她一把抓住黄鼠狼后脖衣领,纵身便向崖下跃去!
啪一声,陈大刀的大脚已平稳落在崖底。
黄鼠狼满口冰凉夜风:……这人还真是,说跳就跳。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一个个隆起的小土包,密密麻麻,无声地排列开去。没有碑,没有铭文,有些土包前插着简陋的、已腐朽大半的木牌,上面似乎曾有过字迹,如今却模糊难辨;更多的,只是光秃秃的土堆,大小不一,像是随意堆起。
坟。很多坟。密密麻麻。
大的,小的,旧的,似乎也有稍新些的。
崖底光线昏暗,不远处有间孤零零的小木屋,窗纸上透出昏黄摇曳的烛火。还有一阵阵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是木鱼。
陈大刀看向黄鼠狼。
黄鼠狼连忙点头,压低声音:“是,这就是穆夫人。”
话音刚落,陈大刀挥臂一甩,像扔一件破旧行李般,将黄鼠狼朝着旁边坚硬的山壁掷去!
“砰”一声闷响。
黄鼠狼连哼都未哼一声,撞在山石上,软软滑落,口中溢出一缕鲜血,当场昏死过去。
陈大刀不再看他一眼,视线长长落在木屋窗户映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这么大动静,应该听到了,那木鱼声依然敲着没停。
曾经在青山派主峰山尖上,顾拭剑曾说:“不要相信任何流传太久、细节太过完美的江湖传说。流传越久,传颂越广的传说,往往离真相越远。因为人在传述时,总会不自觉地添上自己的想象,或是为了某种目的,刻意夸大、修饰、甚至编造。”
“人一旦手握权势,或身处高位,便尤其喜欢夸张乃至虚构自己的出身来历,好让自身的成就显得更加名正言顺,天命所归。”
“就像王师伯?”顾怜怜问。
那时的王天虹已是青山派年轻一代中声名鹊起的人物,时常向新入门的弟子讲述自己如何被掌门顾拭剑慧眼识珠,收为开山大弟子,备受器重的“佳话”。
顾拭剑含笑,目光很是赞赏:“对。当初你王师伯最初只是个想要拜师的农家少年。我云游时曾在他家借宿,他确有向道之心,根骨也不算差,但我当时并无收徒打算,便婉拒了。他是个心思机敏之人。”顾拭剑目光投向远山云雾,“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有一子,因某些缘故寄养在山下农庄。他便刻意去接近,投其所好,与明之结为兄弟,百般照顾。等到我回山时,明之已视他为至交兄长,跪在我面前,苦苦央求我收下他。我见他有此野心手段,确实也不算凡俗,这才收下。”
“再譬如,一些门派、世家,也会编造自己的源流背景,好显得底蕴深厚,来历不凡。例如天演派。还有些编造,是为了虚张声势;更有些……是为了隐藏真正的秘密。比如,若有人在某处深山发现了珍奇异兽或天地灵材,对旁人往往只说遇到了普通凶物。因为一旦这地方被太多人知晓,蜂拥而至,那机缘便不再是机缘,而是祸端了。”
顾怜怜问:“爷爷,你也编造过么?”
顾拭剑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编造过的。”
“爷爷也编造过?”顾怜怜不解。她并非认为祖父不能编造,而是觉得,祖父那样骄傲而坦荡的人,修为非凡,应该是不屑于编造的——顾拭剑四十岁悟道创派、仗剑江湖的事迹都是实实在在的,若真要编为何不编自己二十岁、三十岁……真正隐秘爷爷都是秘而不宣的,譬如他们祖孙在寻求长生之法。
顾拭剑伸手,轻轻摸了摸孙女的头发,目光悠远:“编造的方法,除了夸大自吹,还有移花接木,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只不过将其他事情拼凑在一起,或者干脆不描述清楚。怜怜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爷爷编造过什么事?只此一件。”
“可以给个提示么?”
“这件事……爷爷骗过你爹爹,也骗过你。”
骗过爹爹,也骗过我?
这之后,顾拭剑再也没有提及此事。而顾怜怜是个心气极高、又格外执拗的孩子,既然顾拭剑让她猜,她便暗下决心,一定要凭自己猜出来。
可惜,后面她一直都没有答案。
直到后来,顾怜怜与福德互换了身躯。
即便福德机缘巧合承载着天演派某个长老的绝密记忆,但她毕竟年轻修为尚浅,最初也只本着一试的想法,居然成功了。
连顾怜怜也深感意外。
天演派的这种邪术本质是为了追求长生。而福德与顾怜怜的互换,并没有长生,甚至福德的身体不过几年,便迅速衰败下去——从这种意义上不算成功,可她们居然能换?
陌生人如此简单就能换身,顾拭剑为何能追寻大半辈子,为何其他人做不到?
——三年崖底,顾怜怜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从天演派让穆家人近亲繁衍、以维持所谓“纯净血脉”的做法,以及祖父顾拭剑在接触天演派某些隐秘后,才萌生娶妻生子念头的线索来看……
“换身”之法,绝对是跟血脉关联。
故而,顾怜怜有了一个极为大胆地推测:自己跟福德也许……有血脉关联!
可一个青山派掌门孙女,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天演派密探,为何会有血脉关系。
顾怜怜通过福德的记忆探寻,整个穆家,都是被圈养起来的、用于血脉传承的“工具”,而且……不仅仅只有三代。
福德很小便想离开,她的记忆中曾听人说过,他们穆家只有一位女子成功离开,是她的姨奶奶,不必受这种牲畜之苦。她逃离的方法,是依附了个更强大的男人。
顾拭剑平生不喜谎言。他曾明确告诉顾怜怜,她的祖母,是他从许多凶恶的妖兽爪下救下的女子和她全家,而救她的条件,便是她需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这件事,应当不是假的。毕竟顾拭剑确实不喜欢说谎,只不过人会出于自己的目的移花接木和李代桃僵。
爷爷口中的“凶兽”,并非真正的凶兽。
也许是一群……披着人皮的凶兽。
顾明之说过,他十六岁那年,曾下山去寻找生母。他最终在一处偏僻农庄找到了她。那个女子生活平静,身边围绕着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笑容温婉。顾明之在远处看了许久,终究没有上前相认,只是默默离去。
这,也许就是顾拭剑一生中唯一编造过的事。
陈大刀道:“天演古城上下拜的是那缥缈无影的‘天神’,你却在他们这最圣洁之处的崖底,诵佛经,敲木鱼,看来你并不相信啊。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佛……难道你以为,求佛就有用,就能减轻你心里的痛苦?就能让你这么多家人,起死回生?”
木鱼声终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