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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悬刃 ...

  •   美杏并不知道什么是明月社,在她所有的印象之中,母亲时常抱着她看外面的绿树。

      很小很小时后抱着抱着也就睡着了,但长大之后小孩子天性好动,被抱着烦了,她就挣开怀抱,说话时舌尖像被蜜糖黏住了似的:“母亲,这……这到底有什么可看的呢?”

      惠绪张了张嘴,可是终究没有说话,茫然地盯了她一会儿,又用眼神空洞地扫向那片树林。

      美杏并没有兄弟姐妹,惠绪身边的侍女也被替换成了年长的老古董,偌大的家里找不到能陪伴她的人,她只能再次依偎在母亲身边。

      索性这一次,惠绪终于淡淡地开口:“我在等它开花,花开了,他就会来了。”

      可是年幼的美杏并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两种东西,仅仅只有这么一句云里雾里的话,她当然听不懂了,但她还是费力地想出一个自认为有意思的故事。

      美杏有些吃力地张着嘴,黏糊不清地说道:“原来这树还会开花呀……开了花,是会有什么花精来吗?那它一定会很可爱。”

      惠绪却没有接过这个话题,反而眼底满是忧伤,叹息道:“如果你能在你父亲面前说这么多话就好了。”

      可美杏很怕父亲,她总觉得父亲和陌生人一样,对她忽冷忽热,有时看起来喜欢的不得了,有时她却能感觉到对自己的厌恶之意。

      美杏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因为……和父亲不说话,才讨厌……美杏的吗?”

      惠绪声音闷闷的,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是啊,就是因为你不和他说话,父亲以为你是不聪明的孩子,所以才冷落你的。”

      美杏心里一阵酸涩,她抱住母亲温暖的身体,将自己埋在对方的怀里:“美杏不是不聪明的小孩……”

      风从门外吹来,拂过她们仿佛裹了层薄纱,温温软软的,门前的彼岸樱树正枝繁叶茂,墨绿色的叶片在风里轻轻摇晃。

      后来一年过去,这棵树甚至掉光了叶子,像个没有头发的人一样,光秃秃的,真是又滑稽又好笑。

      美杏说母亲骗人,其实它根本就不会开花;惠绪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它一定会开放,只是春天太短暂了。”

      墙角的残雪在悄悄融化,像冬天褪下最后一点白纱,那光秃秃的枝条不知何时泛了青,长出星星点点的嫩黄,眨眼就连成一片毛茸茸的绿色。

      就好像是一夜之间,粉红的花朵从枝头一直铺到树底,沉睡的花精迎着春天苏醒了。

      打开门的那一刻,漫天漫地都是彼岸樱的影子,远的树、近的枝,织成一片粉白的海;风一吹,花海就起了浪,花瓣乘着风四处游荡,满身都是春天的甜。

      母亲口中短暂的春天终于来到了;父亲也终于来看她了。

      惠绪告诉美杏,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客人来这里观赏花朵,只要她能讨父亲欢心,父亲就会永远都留下来陪着她们。

      “那……那我们……怎么才能讨父亲开心呢?”美杏现在说起话来仍旧结结巴巴,厚重华丽的礼服有些让她呼吸不上来。

      惠绪十分认真地帮她系着腰带,随后又将准备了很久的礼物交给美杏,满怀希望:“你把这份礼物交给父亲,并说这是你亲手做的,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那一日她好像做得非常糟糕。

      当美杏笨拙地拿着礼物上前时,却撞上了客人的贵子。

      两个人都被碰到在地,感受到疼痛的小孩都不约而同的哭了起来,霎时间客人赏花的兴致都没有了,不约而同纷纷都看向他们。

      或许是因为这位客人是比小林社主品衔还要高的大人,也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哭声比那位贵子哭的更大声一些,又或许自己是真的搞砸了这场赏花宴。

      美杏在泪眼朦胧的瞬间,又看见了父亲在眼底露出的不耐烦。

      可是她真的被撞得好痛……

      美杏一边捂着自己的额头,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她不能做到像大人那样能无声地流泪,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厌烦她,她只知道她的头被撞到好疼,好像大声地哭喊才能抚平额前的伤痛。

      可是父亲就站在她的身前,没有上前安慰,而皱着眉头看着她何时能停下,母亲上前捂住她的嘴,让她听话一些不要再哭泣,否则又让父亲生气。

      带去的礼物撞翻在地上,被她撞倒的贵子也在旁边嚎啕大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美杏涨红的脸,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她很想向所有人道歉,可话到了嘴边,全都被抽噎搅成了一团模糊的气音,每说几个字就被一阵剧烈的抽泣打断。

      “哭什么哭!住嘴!”一声厉喝像冰锥砸下来,震得空气都凝住了。

      父亲声音里的不耐烦像针一样扎过来,吓得她一哆嗦,剩下的话全堵在嗓子眼,只剩下细细的不敢出声地抽泣声,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之后美杏每次回想起那日父亲的脸就心里发紧,好像乌云压顶似的,她整个世界都被阴沉沉的。

      母亲看见她,一听她结结巴巴的说话,或许是想起那一日无地自容的场景,每日以泪洗面,留下的泪水又好像绵绵细雨。

      美杏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说话了,她怕父亲厌恶,也怕母亲哭泣。

      她坐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那一片已经凋谢繁华的彼岸樱,她想,母亲说的真的没有错,春天太短暂了,她也是一个不聪明的孩子。

      她也和母亲一样在此后的季节里期盼着树开花,也渐渐变得沉默不语,等待着短暂的春天来到。

      又到了一年繁花满枝的时节,可是它却并没有像往常潇潇洒洒的占尽春光,如今枝头上稀稀拉拉的缀着些花苞,大半还没有撑足劲就弯了头,像被风抽走了精气神;这一次直到花期过去,再也不能重现当年的风华。

      美杏看出母亲神情的落寞,她想让母亲高兴一些,于是想到那片彼岸樱树林中想亲自为她摘下花朵,可是树的枝干甚至要比那些赏花会上的大人还要高大,即使她踮着脚也不能够到。

      好在这时她遇见了一个比她高很多的姐姐,一伸手就勾到了她不能到的高度,折下了枝头春意。

      那位姐姐人长得比花儿还要漂亮,但冷冰冰的,说出那句话时的神情和父亲很像。

      那时的美杏手足无措,内心犯愁,也不知道是说话会让对方感到不适,还是闭上嘴巴沉默更让人厌烦;好在这时母亲来了,她们一起告别。

      那是第一次相见,美杏都不知道那位姐姐是谁。

      匠人们修剪了树的枝桠,树没有了往日疯狂生长的欲望,花瓣无精打采的飘几下就落了,空气里的花香淡的几乎闻不见。

      往后的日子里那一片彼岸樱好像父亲的冷淡无情,又好像可爱的花精失去了绽放的魔力,陷入了永久沉睡。

      有一次,母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顺着脸颊砸在衣襟上,将她的衣服都要打湿了。

      美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用自己的小手抹去母亲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

      母亲哭声里裹着说不出的委屈,泪水擦了又流,擦过的脸颊转眼又被两道新的温热覆盖。

      后来美杏才知道,是父亲要纳妾了,她不懂那些是什么意思,但母亲告诉她,就是父亲的爱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再也不会给她们母女了。

      美杏听完心里酸酸的,眼泪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她:父亲再也不会爱她了。

      在这之后,母亲好像被那消息缠上了,整个人魂不守舍,一旦有人提起父亲和那位妾室、甚至毫不相关的字眼,她便像踩了尾巴的猫,有时摔东西,有时骂出又狠又碎的话,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

      美杏第一次被吓到只能无助的缩在角落里,母亲疯疯癫癫的模样在她心里心如刀绞。

      小小的孩子虽然害怕,但边哭边上前阻止大人过激的行为,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扯着嗓子哭喊道:“母亲……母亲,你不要这样!美幸好害怕……”

      美杏的哭喊带着被吓破胆的颤音,却拼尽的全力喊地响亮,仿佛要劝回她最深爱的人。

      被甩开后又爬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声音带着抽泣断断续续:“美杏不好,是……是美杏不会说话……让父亲生气了……是我的错,美杏……以后再……再也不说话了!”

      惠绪转瞬间又垮下来,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用头撞着地板,咚咚咚的声音只听的美杏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最后惠绪哭得太累,倒在地上眼神散涣地盯着天花板,只剩下热泪划过她的面额。

      美杏瘦小的身体趴在地上抱着母亲,两人的抽泣和心跳同时起伏,就好像回到了温暖的子宫,回到最初的模样,躲在厚厚的羊 水里,再也不用受外界的任何痛苦的折磨。

      可人世间的痛苦和噩耗总是无穷无尽,纠缠不休;付出的真心划过一道又一道利刃,在骨头里刻下印子,是扎在心里的刺,是眼睛里的沙。

      就在那位妾室怀孕的消息后,更令惠绪深感背叛的真相传来,终于让她失去理智。

      惠绪一时间愤恨上头,目光像恶鬼似的移向身旁的美杏,她早就疯了,浑然将女儿当成背叛自己的丈夫,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泪水就已经落了下来。

      “你欺骗了我的忠诚,你为什么要欺骗我……”惠绪将指甲死死地掐住美杏的肩,她浑身颤抖,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几个字:“你把她的女儿带回来干什么!干什么啊……”

      后面更重的哽咽吞了下去,惠绪弓着背剧烈的喘息,明明有满肚子的怨恨和痛苦要问,最终只化作不断滚落的热泪,在美杏的衣裳中化成一片湿意。

      美杏在母亲调整好情绪后,才得知晓,原来很久以前见过的那位姐姐,也是父亲的女儿。

      父亲曾经对母亲承诺过忠贞的约定,可是现在早已反悔,母亲一直自责在自己的无能之中,却没想到父亲才是骗子,他连以前的承诺也没有实现。

      那个人长得确实很漂亮,就和她母亲一样,小林社主继续用她延续了这一份未断的情谊。

      惠绪一想到这里就不禁作呕,也不知再向谁埋怨这种毫无人道的做法,最后只能痛哭流涕,濒临绝望。

      美杏知道她们两个在那天吵的一发不可收拾,之后那位姐姐就离开了这里;母亲也不吵不哭了,但像一具麻木的躯壳,怎么叫她,她也不应声。

      那一片彼岸樱树林花开花败,从不停歇,年复一年,像一朝循环往复的梦;可是寒来暑往,花在短暂的春天赏给了所有人看,只有她们母女一直守着树的春夏秋冬,陪伴着彼此。

      美杏想,这样痛苦的日子就到此为止吧,她会陪着母亲一辈子守着花儿——可到最后这个愿望也没能如愿。

      美杏小小的心里想着活的希望,可是命运却让她接连遭受亲人的死亡。

      小林社主突然去世,明月社群龙无首。

      前线的战火烧到了这里,新政府的人迎着暴雨,在电闪雷鸣中挥舞着武器,斩杀一切旧时代的残余。

      她和母亲跑呀跑,雨点砸出密密麻麻的水洼,水花溅在裤脚里,贴在皮肤上,冻的人瑟瑟发抖。

      可母亲突然停住了。

      美杏朦朦胧胧间只看到她冻得青白的脸,慢慢地转过来,随后将自己紧紧地抱住,相贴的体温让彼此最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惠绪慢慢将美杏的湿透了的头发别到耳后,有很多年都没有说出口、温柔缓和的语调对她说:“快走吧,不要回头,也不要回去……”

      可不管是喧嚣的雨声,还是自己痛苦的央求,她都没有停留;随着刀光落下,母亲永远留在了那一场雨夜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悬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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