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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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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砚之站在市一院住院部楼下的香樟树下时,梅雨季的雨已经织了快三个小时的网。
细密的雨丝缠在伞面上,顺着伞骨往下淌,在他黑色西装的肩线处洇出一片深色的湿痕。布料贴在皮肤上,凉得人指尖发僵。
可他掌心攥着的牛皮纸信封,却被体温焐得温热——信封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皱起毛,里面那封写了六年的信,信纸边缘泛着旧黄。
最后一句“等我回来,我们去器材室看星星灯”的墨迹,还留着当年笔尖几乎戳破纸页的力道,像一道没愈合的疤。
住院部顶层的灯还亮着,那是陆既溟的办公室。
傅砚之望着那扇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雾,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身影。
他能想象出陆既溟此刻的模样:白大褂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那块高二时送的石英表。
表盘里的秒针一圈圈转着,切割着寂静的夜;他大概正坐在桌前,指尖捏着钢笔,在病历本上写着医嘱。
偶尔会停下来揉一揉眉心——这是他从高中就有的习惯,解不出物理题时会这样,后来做了医生,遇到复杂的手术方案,也还是这样。
风裹着雨丝吹过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傅砚之的思绪忽然飘回六年前的高中校园。
教学楼后的器材室是两人的秘密基地,那时候的陆既溟总爱在课后躲去那里,用白色粉笔在水泥地上画星空。
笔尖划过的痕迹歪歪扭扭,却在烛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傅砚之会揣着从“青禾文具店”旁五金铺定制的打火机找过去。
金属外壳上刻着小小的“溟”字,是他攒了半个月零花钱的心意。每次打火机“咔嗒”一声打燃,陆既溟都会凑过来。
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火苗旁打转的粉笔灰,说“傅砚之,你看像不像极光?”
圣诞前夕的那天,两人在器材室待到凌晨。
傅砚之把打火机偷偷放进陆既溟的书包夹层,又在物理笔记里夹了张纸条,写着“寒假去挪威看真极光”。
他以为那会是新约定的开始,却没料到,那是他们少年时光里最后一次安稳的相处。
一周后,父亲把移民文件拍在他面前,冰冷的纸张边缘硌得他手心发疼。
父亲说要带他去美国,若是敢反抗,就断了陆家的经济来源,让有心脏病的陆母没钱治疗,让陆既溟连大学都读不起。
他被锁在二楼房间里的那三天,写了满满三页信。
笔尖在纸上反复停顿,最后一句停在“等我回来,我们去器材室看星星灯”,末尾还留着一个没写完的“你”字。
墨水晕开,像没说出口的哽咽。父亲没收了他的手机,断了他的网线,连窗户都锁得死死的。
直到去机场的前一刻,他都没能再见陆既溟一面。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找人模仿他的字迹,写了张“别等了”的纸条,塞进了陆既溟常去的器材室。
而他藏在旧书夹层里的信,跟着他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的抽屉里躺了六年,成了他每次午夜梦回时,最沉重的牵挂。
雨势渐渐大了些,打在香樟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住院部的电梯“叮”地响了一声,清脆的声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傅砚之猛地回神,抬头望去,看见陆既溟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白大褂,领口系得一丝不苟,领带打得端正,胸前的工作牌微微晃动。
照片还是去年医院组织体检时拍的,眉眼间比现在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少年气。
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色的头发贴在光洁的额前,遮住了些许眼底的情绪,却没冲淡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
就像六年前,他在器材室里发现那张“别等了”的纸条后,眼神里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
陆既溟手里攥着本病历本,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封皮边缘,那道浅灰色的封皮被他摸得有些发亮。
傅砚之记得很清楚,他从高中就有这个习惯,解物理题时总爱这样攥着笔杆,算出答案后,指尖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后来他读了医,攥着病历本思考时,还是这样。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像是被冻住了。陆既溟的脚步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快得像错觉。
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径直朝傅砚之这边走来。他的目光掠过傅砚之湿透的肩头,没有停留,也没有询问。
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普通的陌生人。
“傅总。”陆既溟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消毒水的清冽,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是来谈之前傅氏集团提的医疗设备捐赠事宜?还是关于重症监护室改造的合作细节?”
他说话时微微垂眼,视线落在傅砚之攥着信封的手上,却没多问一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距离感,像在对待一位普通的合作方,客气却疏离。
傅砚之捏着信封的手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背上的青筋都隐约可见。
他能感觉到掌心的汗水透过信封,晕开一小片湿痕,喉咙也有些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不是合作的事,我……我找到一样东西,想给你看。”他把信封往前递了递,指尖悬在半空,心跳得像要撞开胸腔。
他怕陆既溟推开,怕他说“我不稀罕看”,更怕他连目光都不肯多停留一秒,直接转身离开。
陆既溟的目光在信封上停留了两秒,瞳孔微微缩了缩。那是“青禾文具店”特有的米黄色牛皮纸,右上角印着小小的月亮图案。
和六年前他在器材室捡到的“别等了”纸条的信封,一模一样。可他脸上没露出任何异样,只是低头喝了口手里的温水。
他手里的杯子是个普通的白色陶瓷杯,杯壁上印着市一院的logo,被他的指腹蹭得有些模糊。
“傅总没必要特意把这个找出来。”陆既溟抬起头,眼底的情绪藏得很深,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让人看不透,“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
比如哪个文具店的信纸,比如器材室的位置,再比如……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他刻意加重了“无关紧要”四个字,语气依旧平静,却像一把钝刀,轻轻割在傅砚之的心上。
“你没忘。”傅砚之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些,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和温热的液体形成鲜明对比。
“你要是忘了,就不会记得我喝姜茶要放三块红糖,不会记得我解物理题爱用红笔标重点,更不会……把那只刻着‘溟’字的打火机,藏了六年。”
最后一句话像一块石头,狠狠砸在陆既溟的心湖上,却没激起多少涟漪。他攥着病历本的手微微收紧,指腹几乎要掐进纸页里,指节泛出青白。
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傅总记错了。姜茶的甜度是护士站的同事都知道的,红笔标重点是学生时代的普遍习惯,至于打火机……我早就扔了,毕竟是不重要的东西,留着也占地方。”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傅砚之的心上,让他瞬间僵在原地。傅砚之看着陆既溟冷漠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眼前的人,和六年前那个会在器材室里和他一起看“极光”、会偷偷在他抽屉里塞薄荷糖的少年,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你没扔。”傅砚之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依旧不肯放弃,“林森查到了,你去年还在‘青禾文具店’买过和当年一样的信纸,你每年生日都会去高中的器材室,你……”
“傅总。”陆既溟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这些事,与你无关。”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雨水落在他们中间的积水里,泛起细小的涟漪,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如果你只是来谈过去的事,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医院还有病人等着我,失陪了。”
傅砚之看着他转身要走的背影,心里慌得厉害,急忙上前一步,伸手想抓住他的手腕,却被陆既溟侧身避开。
他的指尖落空,只碰到了一片冰凉的雨水,傅砚之的声音带着哽咽:“既溟,当年我真的没写那封‘别等了’的纸条!是我爸逼我的,他把我锁在房间里,没收了我的手机,说我敢出去见你,就毁了你家!”
“这封信才是我想给你的,我写了整整一夜,改了又改,就是想告诉你,我不会走,我会想办法回来,想告诉你……”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却坚定,“我从高二在器材室看见你画星空开始,就喜欢你了。”
陆既溟的脚步顿住了,却没回头。他的背影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单薄,白大褂的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透着疏离:“傅总,六年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当年的事,不管是真是假,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市一院的医生,只想好好治病救人,不想再提过去的事。”
他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傅砚之手里的信封上,语气平淡:“这封信,你自己留着吧。对我来说,它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他不再看傅砚之,转身朝着住院部的大门走去。他的脚步很稳,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刚才那段对话,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傅砚之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封没人要的信,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他看着陆既溟的背影消失在住院部的大门后,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疼。
香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又像是在为这段错过的时光,低声叹息。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又抬头望向顶层那扇依旧亮着的窗户,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六年的等待和寻找,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疏离和冷漠。可他不想放弃——他知道陆既溟心里还有他,不然不会记得那些细节,不会每年都去器材室。
只是六年的误会和伤害,不是一句话、一封信就能解开的。
傅砚之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放进西装内袋里,又拿起地上的保温桶——刚才陆既溟让助理送来的热姜茶,还带着一丝余温。
他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熟悉的甜香和辛辣在嘴里散开,和六年前陆既溟在器材室给他煮的那杯,分毫不差。
雨还在下,却比刚才小了些。傅砚之站在香樟树下,看着住院部顶层的灯光,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没关系,慢慢来。
六年都等了,他不介意再等久一点,直到陆既溟愿意放下心结,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转身离开,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许多。手里的保温桶还带着余温,像一丝微弱的希望,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
他知道,解开两人之间的结,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行动。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远处的天边,隐隐透出一点微光,雨似乎快要停了。傅砚之抬头望向那片微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就像当年在器材室里,陆既溟说的那样,再黑的夜,总会等到天亮的时候。他相信,他们之间的黑夜,也终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