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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逸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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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黑沉沉的,雪压了大半的路面。
一主一仆立在一座楼阁面前,都有些瑟瑟发抖。
左边的主子束着玉冠,面色发惨,穿着更加厚而沉的袍,却抖得厉害些。
此时街上寒而空,但他们面前的阁楼是在夜里三更都尚有些烟火气的地方,门匾上题着“逸居”,门口挂着两顶红澄澄的灯笼,上面均有一“赌”字。
“呼,少爷,那人看来是不肯见了。”
被唤作少爷的主子面露愁容,仍是哆嗦着,还不住地咳嗽了几声,呛出了几口白气,却是不肯离去。
“少爷,这天寒得很,又不是只有里面那人才会医病。明儿小人去寻能治病的医家,您先回客栈歇息吧。”
少爷的脸越发惨白,却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说:“阿浚,你再去里面问问。”
阿浚叹了叹,还是揣上了信,遵循少爷的意思又奔上了赌坊里头。
先前他来过一次,将珩少爷的信送给那赌坊年轻老板手下,但是他们来这儿好些时候,送出的信不止一封,今日又来门口等,那老板却迟迟不肯露面。
赌坊里其实也并不十分热闹,只余下了两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掷着骰子,混着些酒气。
有一人靠着窗沿,恰好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半张脸浮露在昏沉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鸷,同周遭有些格格不入。
这时有个小少年噔噔噔地踩上梯子,凑到他身边说:“逸哥,那人还在等。”
沈逸斜眼望了眼少年手中的信,半侧身子撤出了阴影,面目上铺着昏暗的暖光,眉眼间却仍是有些冷淡。
“扔了。”
沈逸并未多看信件,丝毫没有拆信一阅的意愿。
“逸哥,可……”
小少年瞧了两眼信,又瞧了两眼沈逸,不知如何是好。
“少爷!少爷!”
两声惊呼穿透了冬夜的寥寂,惊醒了正沉溺于赌桌上的人。
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起身凑到窗边一瞧,打了个酒嗝,有些幸灾乐祸:“欸,沈逸,你这店门口躺了个人,要是死了,你这生意怕是晦气。不等哪路子官儿来查,这赌坊就先倒咯!”
沈逸听闻,不置一词,倒是坐上了男人先前坐的位子,拎起枚骰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真死人了?”左侧另一个瘦津津的男人也起身朝窗外一瞧,“哟,沈逸,去看看呗。”
不过沈逸依然一动不动,只是将手中的骰子在两指间挪旋。
“小天,下去看看呗。”右侧一个黑黝黝的大汉笑了两声,对先前的少年摆了摆手。
“逸哥。”
小天望向沈逸。
沈逸这时搁下了手中的骰子,眉眼淡淡:“我这里是赌坊,不是医馆,求医问药,找我作甚?”
“可是逸哥,那人看起来身子骨差得要死,等会儿真死在我们门口了,也不大好......”
小天在沈逸的眼神下说话越来越小声。
“大!”
“小!”
“大大大!”
“嘿,四四六,就是大!”
赌桌上的声音荡过几声高喝,忽地有个浑厚的嗓音道:“沈逸啊,借你母亲的名头开个医馆也是不错的,这赌坊也不是长久之计。”
“邢叔还想说什么?”
“你母亲心慈,绝不会见人不救的。”
“够了。”
沈逸突然有些不耐烦:“邢叔,你天天来我这赌坊,又什么都不赌,为的就是教训我两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邢叔叹了口气。
“我希望这是您最后一次提起我母亲。”沈逸起了身,转而对小天说,“小天,下去把那个人拖上来,若是已没了气,便不管了。”
小天应了一声,又噔噔噔地下了楼去。
下到一半,沈逸又开口说:“等等。”
小天以为沈逸反悔了,面有忧虑地半转过身子,弱弱地唤了一声:“逸哥?”
沈逸揉了揉眉心,道:“你是嫌这屋子里太暖还是外面不够冷,整日穿着层单衣跑来跑去?”
“无妨!”
小天笑了一笑,便急急地跑下了楼。
阿浚本是将珩少爷的臂膀搭在身上,好不容易走开了几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声呼喊。
“公子,公子!”
阿浚扶着珩少爷,有些艰难地转过了身去。
先前接信的少年小跑过来,哈出两口白气,道:“快扶你家少爷上去吧。”
阿浚有些敌意,一时还没回答,恰巧此时珩少爷咳了两声,终是半睁开了眼,声音几不可闻:“去……去吧。”
“少爷。”
阿浚担忧地唤了一声,小天却早已经过来将珩少爷的另一只臂膀搭在身上。
“欸,你。”
阿浚眼见着小天将珩少爷背了起来。
先前的两桌子人已经散了,从赌坊的后门离去。沈逸在一张赌桌旁等着,小天冲上了楼,直直将珩少爷背到了沈逸的屋子里去。
沈逸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得黑着脸、靠着门说:“谁说把人带我屋子里了?”
小天眨巴下眼睛,认真说:“也只有逸哥的房间像个样,可以睡人了。”
沈逸:“……”
这时沈逸的袍子突然被扯住,眼见着面前的阿浚说:“求您救救我家少爷!”
说着就扑通跪了下来。
沈逸将袍子收回来,面无动容:“慕容家的人,老子不救。”
小天瞪大眼睛,一时间不敢说话,只是在旁边倒了杯热水,扶着榻上的慕容珩喝下了半杯,又噌噌噌地跑来跑去,在屋子里架起了个暖炉。
“你……”阿浚心头堵上了口气,“不知公子对慕容氏有何偏见?”
“呵,慕容氏的人身居高位,又是皇亲国戚的,我哪敢有什么偏见?不想救就是不想救。”沈逸冷冷地说。
这时阿浚起了身,拍拍膝盖,道:“听闻公子的娘亲是素手医圣,不想竟然还择人而医。”
“我娘是我娘,我是我。”
沈逸一字一顿,眼底满是戾气。
小天在一旁拉了拉沈逸的袍角,想劝他冷静些。
沈逸瞥过一眼:“你家少爷只是冷晕了而已,命还在,不需要我来续,要想续命,去跟改命的神仙说。”
阿浚懊恼地踱了下脚,咬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小天拍拍他的肩说:“逸哥只是嘴毒,要是真的不想救,你家少爷会被扔到雪地里去的。”
阿浚听罢,仍是一脸焦急。
2 慕容珩睁开眼睛时,觉得周身都很温暖,视野里窜出的面孔是熟悉的阿浚。
“少爷,你终于醒了!”
阿浚擦了把眼泪。
一旁的小天赶紧递过来一杯热水。
阿浚接过水,递到了慕容珩面前。
慕容珩咳嗽了几声,复将水饮了下去。阿浚接过了杯子,慕容珩打量了小天一眼,小天傻愣愣地笑了一笑。这笑虽傻,却十足赤诚。
“我去找逸哥!”
小天高兴地瞧了他们一眼,便转身噔噔噔地去找沈逸了。
今日的赌坊有些冷清,不知是沈逸清了人,还是赌客今日没兴致踏足这间赌坊。
沈逸望着兴高采烈,道是慕容公子醒转的小天,有些无奈地叹了叹气。
“当年你高烧不退,分明救下来了,怎么还是傻乎乎的?”沈逸瞧着小天,“还有,知道自己的房间乱了待不得人,赶紧去收拾收拾。”
沈逸在小天脑门上敲了敲,随后拾级而上。
慕容珩坐在暖炉旁烘着手,面色难得有了些许红润。阿浚守在一旁。
“沈公子。”慕容珩先唤了一声。
沈逸并未应答,只是拉过居室内另一把椅子,也坐在了暖炉边。
“沈公子,你知道你恨我姑母,恨你父亲,我代表慕容氏,向你道歉。”
慕容珩接着开口。
沈逸皱起了眉:“你道歉算个什么?”
“我诚心向你道歉,沈公子。”
慕容珩端坐于炉前,诚恳地道。
“我是说你道歉算什么?你凭什么道歉?又凭什么要你道歉?”沈逸道,“该是那个男人跪在我娘坟前,磕头谢罪。”
他越说便越气愤。
但那气愤终究不该泄在面前人身上。
慕容珩抿着唇,不再说话了。
这潭街人尽皆知,沈逸的娘是素手医圣陆娘子,爹原是当地沈家大户的公子,两人相爱,还有了沈逸,可沈氏始终看不上一介医女,陆娘子便一直没有名分。
可后来沈逸的爹成了沈探花,入京后被慕容氏千金相中。慕容氏乃是当今皇后的家族,势力庞大,京中无人匹敌。
沈氏得了这桩姻缘,不仅巩固了当地大户的地位,更让族中几人都得以入朝为官,可谓飞黄腾达。
只是那陆娘子,忧思成疾,医得了天下人大病小寒,却救不了自己的心中哽咽。
原先的医馆被沈逸改成了赌坊,生意还算过得去。只是时不时还有眼神不好,或是记性不好的人,跑进来问药,却被那热闹的烟火气吓了一跳。
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姓慕容的人,真是莫名其妙。来时便捎了信,说自己是慕容家的二公子,知晓此事,前来道歉的。
阿浚也万分想不到,本是说要出远门求医问药的,怎地是前来道歉了,他也不知那信中究竟说了什么,少爷叫他不看,他就没有去看信上的字。
慕容珩道:“可毕竟是姑母夺人所爱。”
“不过那女人如今仍然连个蛋都下不出来,该是一债还一债了。”沈逸一扬嘴角,“还有你,看你除了身子骨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好好回家养着吧。”
阿浚本就觉得面前的沈逸十分嚣张跋扈,他哪管得主子间有什么债怨,不爽便冒了一句:“谁说我们公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莫要胡说!”
沈逸冷笑一声,但还是扯过慕容珩的手诊了诊,又望了慕容珩半晌,方才收回手。
这时慕容珩又开始咳嗽起来,气息不匀,咳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咳得多了些,简直撕心裂肺。
阿浚赶紧在自己的包里翻找出个小瓶,急急抖出两颗药丸,在旁续上杯水,让慕容珩服下那药。
沈逸这才确认,慕容珩是个天生喘疾。
3 若干天后,慕容珩立在小窗前,眼眸里敛着份宁静,听到有足音传来,抬眼一看便是沈逸。
“沈公子,多谢你救了我。”慕容珩端正地道谢。
“没什么。”沈逸伸了个懒腰,“只是觉得,一个人为着和自己无关的错专程来道歉,总归是个好人,救个好人,不违心。”
“虽然有点傻。”
沈逸嗤笑了一声,道出这一声后便也走向那处小窗,透过窗户,抬眼望天。
雨后的初阳落下,慕容珩面上也浮露出精神的笑来:“沈公子,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