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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第 1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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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是花了心思挑的日子,腊月初九既是夫妻节,也是太祖定下的章明日。帝后和睦是大事,也是喜事,他能顺理成章领庄琼瑛出宫,先去庄家坐一坐,再往朝山祭拜章明皇后。
辰巳都是求子、收养的吉时,特意安排在巳时,可惜那边折腾来折腾去,等他们赶到,这边都要开宴了。
人口少,明月被得喜抱着,又省一个座,一张圆桌就能坐下“一家人”。
褚敐是叔叔,江得喜是阉人,褚痝带着达儿,庄琼瑛迅速拿定主意,跟改名江徉的阿加坐一块。
论辈分,该褚敐这个长者先。论身份,褚痝是皇帝大过天。讲民间礼数,得客随主便由江得喜做主。
谁来发号?
阿加来。
“开席开席! ”她看着褚谦,笑盈盈哄,“这是外头百姓常吃的东西,达儿尝尝,吃不惯就吐出来,不要勉强。一会扫下去能喂鸡鸭,不算浪费。我常这样,你也随意。”
她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们早已习惯,没人觉得她一个女人当家做主有什么不对,也没人教她挑食不对。庄琼瑛有心想教孩子规矩,也得把话憋回去。
阿加吃得不多,照例没规没矩先落了筷,不光比男人先离座,还光明正大喊她:“你跟我来。”
这是大不敬啊!
庄琼瑛立即看向端坐的皇上。
褚痝知道她是什么性子,和和气气说:“喝酒的人磨蹭,你们先出去赏雪,难得出门,别耽误在这。”
山风大,雪融得慢,这里的积雪比京城要厚。
可赏可不赏。
阿加从霜儿手里接过手笼,笑着道谢,又细细地嘱咐她要好生吃饭,不用跟着。
霜儿笑着应是,恭恭敬敬朝庄琼瑛行过礼再退下。
“他们都喜欢你。”
阿加将白狐狸皮的这一对给了她,亲自替她套上,再是披风系带。她等伺候完了,才压声答:“我和她们是一样的人,惺惺相惜,她们愿意和我做朋友,做姐妹。”
庄琼瑛说的不光是这些下人,可她知道有些话不该她来说,于是将错就错,和和气气提醒:“你的身份不一样了……”
“不!我从来没变。庄玉君,我就是贾从真,也是当年那个惑乱人心的玉姑,后来又混成什么胡贵妃,但我的芯子从来没变。”
阿加托起她下巴,让两人脸对脸,眼对眼。
庄琼瑛动了动嘴,但还没想好到底要说哪样——她想说她会预备好,迎他们母子回宫,可是打心底里并不愿意主动招惹。
阿加逐渐逼近,专盯着它,越看越像是要亲过来。
庄琼瑛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事,猝不及防,乱了方寸,连连后退。
阿加得意大笑,大步越过她,朝前走,“跟上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来之前,庄琼瑛在肚里预备了一篇贤惠稿,她不能让皇上失望,又盼着胡荚识趣,能主动放弃名分,因此到了这时候,仍在反复斟酌。
阿加领着她去了后院,这里清清静静,她绕过柱子,一把跳到廊下,在雪里踩了两三个来回,而后飞跑到庄琼瑛跟前炫耀:“你没试过这样吧?从小规行矩步,做尊贵人多累。”
“你才出月子,不该……”
“庄琼瑛,没什么该不该,人生在世,不称意事常有□□,何苦再为难自己?我在这快活着呢。”阿加将手拔出来,把手笼抛了,拎起裙子让她看到底下的羊皮靴。
庄琼瑛仍旧不放心,“进屋里说吧。”
阿加又笑,但说的话很不客气:“我要说的话不多,犯不着冲茶客套。”
她绕到庄琼瑛身边,先坐再请这位娘娘,等到庄琼瑛也落座了,她才不急不慌跺脚抖雪。
“得喜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我心里,他是盖世英雄。可我知道你们素来瞧不起底下人,将他们视作低贱。明月做了他的儿子,纵我再生一百一千个,他们都有一个给太监做儿子的长兄,拉低了身份,不配再进你们皇家。何况生孩子这样的苦差,我未必乐意再干,你该安心了。”
庄琼瑛担心有人跟着,撇头看向屏门,急道:“你别误会,我没那样想过。”
“那就更好了。”
阿加弯腰拍打裙角的残雪,随意道:“我看过你给他写的书信,措辞和齐泉等人并无二致,可见你对你丈夫没有爱慕之意。”
她扭头看向庄琼瑛,浅笑着说:“因此我过分点,不打算为抢男人这事道歉,只有达儿……你放心,少痝经历过的事,不会在达儿身上再现。我恨着荣妍,厌着褚廒,杀他们不难,但我不想让少痝为难,不想坏他的大事,忍了。我暴躁易怒,行事没章法,总知道一句大局为重。这是我的承诺,你记下来。”
庄琼瑛从来不敢大意,又怕她这是试探,于是淡淡地回:“君为臣纲,夫义妇顺,皇上钟情于你,我自会接纳,你无须多虑。”
阿加轻笑,不屑道:“夫义妇顺是霸王规矩,我可不爱听。混蛋丈夫多了去了,顺着他就是为虎作伥。一样是人,谁的法子好,那就听谁的,这才是正道。 ”
庄琼瑛眉头轻蹙。
这是极不认同,兴许正在心里骂她犯上作乱该死呢。
这样的人既可怜,又可悲。
阿加扬眉一笑,柔声说:“我淘气我的,你当没看见吧。一直想问你,事事顺别人的意,难过或为难的时候,你怎么办?爱而不得,多难受。我和你不一样,我爱着什么,就不顾一切要得到。这样活一辈子,才不算吃亏。”
庄琼瑛习惯了藏住心事,不为所动,仍然是端庄样,不反驳,也不答,只劝她:“朝政从来不简单,用人,办事,看似容易,实则错综复杂,只能步步为营。请你多体谅他,将来我谢你。”
果然如顽石。从小浸在规矩里长大的人,没那么好调教,只能慢慢来。
“知道了。我送你回去。”
庄琼瑛仔细听着,琢磨着,生怕惹得她不高兴,给皇上添了麻烦,于是自降身份,向她示弱:“我知道是我挡在前边碍事,你放心,往后我不会再过来……”
“少说糊涂话!”阿加用力一拽,将她拉到身前,厉声纠正,“你没错我没错,我们遇到的难,吃过的苦,是这吃人的世道给的,怨不得你,也怨不得我。谁让你自责了?你好好坐定中宫,将来做太后,多气派!不过,你可别贤惠过了头,替他张罗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庄琼瑛很想喝止她,一句“放肆”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这人做过妖妃,拿下过老神仙,又将他迷得神魂颠倒,她有放肆的资格。
这些话并没有敌意,可庄琼瑛还是感觉到了针刺的疼痛。
她沉默,阿加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庄琼瑛是庄琼瑛,她是她,她们终归不一样。也许这个人永远不会变,但至少阿加心里的愧疚和不安已经化解。
由她去吧。
文忠和黄迎护送庄琼瑛母子回去,褚痝留下办大事:洗尿布。
阿加也没闲着,一直在帮忙拽袖子,还有泼凉水:“穷人家舍不得柴火,大冬天用的冷水,管冻坏的手叫五指萝卜。那滋味可不好受,一碰就钻心疼,可家里的活还得接着干,只能含在嘴里暖一暖,缓一缓。吃起来冰凌子似的,你要不要尝尝?”
他摇头苦笑,“我也盼着天下富,可是眼下力不从心。阿加,朝堂……你说的没错,疑心病就淌在褚家人的血脉里,我看他们……个个像有两副面孔,我不敢全信,就算是唐、龙等人忠心耿耿,我仍不敢放心大胆地用。我知道百姓苦,可一道减税的旨意,两年三年也发不出去,总有这样那样的阻挠。想揪贪官污吏,可是鞭长莫及,连哪里好哪里坏,是真是假都摸不清楚,挥刀又要向谁?”
她抬手,指尖划过他皱起的眉心,笑道:“陈痼难消,慢慢来便是,只要心和眼是好的,路就不会歪。眼下我这里有那博名声的巧宗,端看你乐不乐意入伙?”
他回神,将尿布用力甩出响,利索地搭上架,回头投诚:“乐意!跟着大盗好前程,老大,您只管说,十二誓死追随。”
这点匪气怪讨人喜的。
她凑上去亲一口,拿来布巾替他擦手,而后勾着脖子说坏主意:她要扒了老东西的坟,整件带表记不能卖,还干抠宝石的老本行,拿去换钱救助躲不过桃花汛的百姓。
如此大逆不道,他只愣了一瞬就说好。
阿加体贴,“不用你亲自去,总要留个人在这边做内应。你只管抬手行方便,剩下的事,我自有安排。”
“你要用长福?”
“没错,他年纪大了犯糊涂,守着个死人不肯挪,我看不下去,给他找些事做做。你放心,只要和他说,能叫今生少些可怜骨,也是替咱们积攒功德,保管他愿意去做。”
长福认死理,换别人说这话,他不能信。但要是她去说,死理指定能变活理。
“几时去?”他凝神辨她神色,忍不住再问,“几时回?”
怕她借此跑了?
她心头一软,身子也软,一整个挂在他身上,贴着胸膛撒娇:“你放心,我又不是发丘中郎,不懂摸金,只过去走一遭,拜拜那位玉骨仙姝,沾点儿仙气。我的家人都在这,怎么舍得不回来?这场雪一化就走,办完事就回,我提早给你传信,你要到城门外来接,接我这个人,还有贼赃。若不来,我哭给你看。”
他搂紧她,哀求:“别带明月,他太小了。”
这是要留个人质?
她没恼,只觉得他可怜,招人怜爱,好脾气地答:“不带他,得喜带得比我好,还交给他照料。从前病得太厉害,总有一块好不起来,我的药引子在那,必须去一趟,把丢的那一魂安回来,才能好好爱你。”
他眼睛一热,哽咽着喊:“阿加,当初是我……”
她不爱听这话,推人,他松开了手。
她仰头看着他,含笑哄道:“别哭,尿介子洗得这么好,该奖赏,走,上我那屋里去。”
他脸红耳赤,四处张望,支支吾吾:“这……日子尚且,怕是不好……再再……”
她得意笑,抬起胳膊,迎风走进雪地里,而后回头朝他笑,“十二,过来暖手,我冷。”
“来了!”
来都来了,他打算半夜再走,回房拾掇拾掇,送她上隔壁做客去。
洗尿布的奖赏是一件素面絮衣,很压贵气。她将脸画成了别人的样,因此老门房和方妈妈都没认出来,真将他们当做了邻居看待,热情待客,但没少防备,几经打量才去请当家太太。
太太老了,略走近就能看到脸上有了风霜,刺得阿加心头一酸,险些哭出来。
她抬头,悄悄比了个“二”手势,无声说:我是从真。
太太愣住,瞬间红了眼眶,许久才挤出一个笑,颤着声说:“上了年纪的人眼睛不好,失礼了。快请坐,快请坐,双红,快去沏茶。”
阿加往椅子那走两步,又飞快地倒回来,噗通跪下。
褚痝提早猜到,搀了一把才没叫磕坏膝盖。他也跟着跪了,代她说话:“两家同籍同姓,有缘在同处置产,就算是一家。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想认太太做干娘,往来热闹,彼此扶持……”
太太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这些年是受他庇护,只觉得人品相貌都好,又欢喜又伤心,连忙过来扶起,连应了几个好。她一回神,立即拔下簪子给“干女儿”插上。
爱看热闹的明真在棉帘子后探头探脑,太太擦了眼泪,笑着招她出来认亲。
明真羞涩,不敢打量这半道来的姐夫,躲在母亲身后,悄悄看干姐姐。
阿加把泪水眨去,对着她笑,摘下手钏,上前拉住她的手,将它推到明真手腕上。
她力气大,这礼又重,把明真吓到了。明真扭头看向母亲,盼着母亲帮她回绝。
太太含笑点头,明真长舒一口气,抬起胳膊,喜笑颜开道:“这是碧玺,多好看呐。从……二姐也喜欢,我留在家里,等她回来,我和她分着戴。”
明真还是明真。
阿加看不够,但不敢多留,朝太太点头,起身告辞。
太太恋恋不舍送到门口,突然失了分寸拉她。
阿加回头,握住她的手,笑着看她。
太太朝厢房瞟一眼,含糊道:“她也跟来了,你要是不急,过去坐坐。”
势必要闹起来 ,暂且沾不得。
阿加摇头,“要出门做买卖,桃月再回来,到时再说。干娘,来日方长。”
太太大喜,“正是这个理儿!出门在外多加小心,我哪也不去,就在家等着。”
阿加想到有事可做便热血沸腾,连年也不愿意在这过了,冰冻一解就出发。
黄迎是南宫的老熟人,代皇帝前去祭奠顺理成章。
常欢、阿双管祭礼,随从是端王府旧人,上下一条心,好办事。
长福被黄迎带来见她,她一声“别来无恙”就叫他老泪纵横,玉姑是救世的仙人,她要扒陪葬,那就掏吧。
硕大个南宫,只剩了看门和洒扫的几十人,冷冷清清,气味却比往日要好。
阿加走进存真殿,拨开发黄的长幡,瞟上一眼便走。她踩着雪水往后启殿赶,半道遇上个跪得瑟瑟发抖的宫人。
长福摆手,她踉踉跄跄跑开。
阿加知道天下的可怜人多到帮不完,仍忍不住管闲事:“听说这里有猫洞狗道,方便太监宫人钻出去添置物件,或是见见家人。听起来怪有意思的,有这回事吗?”
没有,但应该有。
长福赶忙应是。
后启殿修缮过,早已没了大火烧过的痕迹。
她没往那边去,只钻偏殿,熟门熟路架凳子爬高揭画。她在《仙桃献寿》背面抠下来一张小像,故作惊讶道:“呀,这是哪个姑娘家的心事,藏在这了?”
学武的人眼尖,黄迎只瞟一眼就认出了上边的主子,赶紧扭开脸憋笑。
长福眯着眼凑上前,看了好一会,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垂头代她害起臊来。
她装不认识,上下看了许久,再将它卷起来,插进袖中,自顾自说:“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黄迎、长福都为主子高兴,说着顽话的人却没有笑意。
当初她画了褚痝,是想借不经意间表露的“情意”迫他从了她。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杀死老鬼,唯有想尽办法,借助一切。
后来她知道他确实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她将老东西稳稳拿捏后,便熄了这心思。
得喜说她那时便对端王动了心,她不认。隔了这么久,像是活了几辈子,哪里还记得那时的心情。
即便有真心,那也是假意更多。
她要摘下它,才能和江十二做正经夫妻,做长久夫妻。
十年变迁,转瞬即逝。
江十二不再出门“做买卖”,专心在家带孩子、喂老羊。
新皇年少,总有不周全的地方,常派人前来请教。
杨姑娘寿终就寝,江小姑娘哭得伤心,爹决定带她出门散心去。
阿加不忍看女儿流血,扭头不敢看,“别扎了行不行?这耳环不戴就是了。”
小姑娘爱俏,急道:“要戴,娘,我想戴。阿语不怕疼。”
当爹的趁娘俩说话,利索地办完了事。
阿语欣喜,“娘,一点都不疼,就像蚂蚁夹的那一下。”
她话还没说完,另一只耳洞也打好了。
娘做看客,比她还疼,倒吸着气递茶叶梗,还由她爹上。
阿语捂着打好的耳洞去找舅舅和哥哥。
阿加看着她走远,叹道:“他还小,你怎么放心?”
他听懂了,收起针,拿起剪子晃一晃再收,笑道:“脐带不剪,孩子就长不成。你说,是我们先走,安顿好了再派人来接干娘和妹妹。还是一块南下,四处逛逛?”
“还没说去哪呢,这就走走走了,哼。”
他将她搂在怀里,耐着性子哄:“我以为你知道呢,人都说衣锦还乡,我们挣够了钱,该回溯州颐养了。这地方太冷,我可受不住。”
这话好些年没说了,又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怪生疏的。
她愣了片刻才觉好笑,“是啊,太冷了,去那暖和的地方养羊去。”
当爹的心疼闺女,愁上了,“还养啊?”
“养吧,她哥忙于读书,没多少空陪她,总要有个说心事的伴。问问她的意思,想养什么养什么。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她早些明白,将来少受些苦。”
他还没看开,把人抱紧了,把脸贴严实了,执拗发誓:“我们一块来,一块去,再也不分离。”
“也行。你好生保养,别年纪轻轻就老了。”
他大笑着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