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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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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下金盆,走到窗边,凑到窗缝那深嗅一口冷风,但这显然不够消散里边的瘴气。她贴在那待了会,想着外头是什么光景,失望地摇头。
原来这个夜晚,和那个夜晚一样,都是如此地难捱。
她走回去,掀起帐子,立在床边俯视老蝗虫,毫无波澜地说:“咱们再说说话。”
她盯了他一会,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抬脚,直接踩上龙床,举手去触床顶,而后蹲下,气愤地指责:“没事雕这些不中用的玩意做什么,夜里阴森吓人,如今连条绳子都穿不好!”
他听得心惊肉跳,巴巴地求饶。
这会的她彻底入了癫,对他的服软视而不见,下地拿了碟子,坐回床上吃。
银丝糖甘甜酥脆,好吃,就是吃起来麻烦:容易掉渣。往常用帕子在下边接着,斯斯文文吃。这会她懒得管这么多,一面吃,一面说话,把渣须吹得满天飞。
“空话教不动人,我没空废话。她们经历过的事,你都经历一遍,下辈子就不会这么畜生了。你耐心等着,等我吃饱了,才有力气伺候你。”
先是银丝糖,再是焙杏核,吃得一塌糊涂,有时还故意拿碎壳扔他,骂这玩意不怀好意,吃得人上火。
她总是疯得那么自在,那么洒脱。渐渐地,他不害怕了——这是玉姑头一次离魂这么久,兴许是那个吉时到了。他被灌了几样毒,可到底没死啊,飞升之路艰难,吃点苦是应该的。
他朝她挤出个笑。
她又恼了,连碟子带杏核,全泼向了他,而后飞快地下床,冲出去找人。
珠帘被大力拨开,又荡回来,彼此击打,发出清脆的响声。
响声渐晃渐弱,他从期盼有人来解救,换成了期盼她快回来。
身上越虚弱,他连仙门就越近,到了这关键时刻,没有至情至性的玉姑托举,他心里没底气。
从前有焐弟,如今有玉姑,这都是上天的安排。
万化自然不是顽话,“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自然万象,融于天地。
都说仙境四季如春,梅花属冬,没有它,实属寻常。
他越想越畅快,看到玉姑抓着烛台进来,就更高兴了。
玉姑身后还有人,是沧海和婉妙,两人抬着一座四扇花鸟绢屏,小心翼翼展开。这无座屏底下单薄,得调好折角,才能稳住屏身。
玉姑夸了两句,又叫她们去取纸笔。
本是名家大作,疏密有致,灵动鲜活,看着舒服,实在没有增减的必要。不过,玉姑要在上边涂抹,一定有她的道理。
两人一齐去取,一齐回来。这是宫里的老规矩,防着单人在半道动手脚。
玉姑却不依,单指了婉妙,要她留下帮忙找衣裳。
有地龙,有炭盆,屋里暖得过分,闹这半天,背心已汗湿。婉妙帮她挑了件嫣红的衫子披上,仔细捻走鬓角沾到的碎屑,再擦细汗。
玉姑笑得自在,“一时高兴,又贪吃了。你们伺候人不容易,饿了就吃,东西摆在那,就是给人吃的。”
婉妙有片刻分神,随即笑着谢恩。
玉姑摸摸她脸颊,亲切地问:“想不想家里?明年挑个日子,放你们回去一趟。”
婉妙镇定自若地答了话,寻个借口,退到外间去迁香炉。
沧海送来东西,老老实实说方才叫了永贵一块去。
“吃酒的人散了吗?避着些,别让醉鬼给冲撞了。”
“还没呢,还在那热闹。永贵说他们仗着有主子恩典,定要不醉不归。”
玉姑笑道:“一年之中,只有这么一天,放肆就放肆吧,老神仙说难得过年有点意思,不许约束。只是委屈了你们两个,被我困在了这里。过来。”
玉姑顺手拿起案头小摆,赏给她们,“你们不在的时候,老神仙说这里少了点什么。陈庆从库里翻出来这么一对,我翻看过,没有表记,只管拿去玩。”
两人一齐谢恩表忠心。
“去吧,能偷懒的时候偷偷懒,不要紧的,留一个人盯着时辰钟就是了。”
“是。”
国公府的贵公子,书画双绝,为了敬献这对屏风,据说闭门画了三年。
废物!
虚伪!
这分明是南瞿先生的笔迹,出身贫寒,有天分,也肯努力,靠一个又一个寺庙接济,画了几百几千佛像,终于走到了京城,最终销声匿迹。这其中玄机,逃不过一个“权势压人”。
她盘腿而坐,调配颜料,在落款上随意涂画,不时发出桀桀的笑声。
床上的人嘴里烧得正旺,灼痛不同于别的痛,它任性霸道,不容许他昏过去。
难受至极!
玉姑不过一时兴起,玩闹一会就回了,将烛台也带了进来。
龙床有暗格,他手把手教给了她,她轻易就打开了,挑出一枚“千岁之桃”的金印,凑到烛火上烤一烤,左手扒开寝衣上的破洞,右手拿着热印往皮肉上盖章。
烛火劲头不足,不算烙印,但折磨人还是够的。
她玩一阵就烦了,将它扔开,扒下他裤子,拿蜡烛过来滴油,怕他玩不明白,特意问:“我不如你养的那些法师,不会鬼画符,只好取个便。你们怎么对人家,我就怎么对你,公道吧?”
他拼命眨眼,告诉她:我懂,要离开这人世间,就要将欠下的冤孽还清。
上下两头烧,痛至通体。
汗浸湿了头发,淹了脖子。
这该死的地龙,烧得太旺了,他得干干净净离开,于是扭头看向桌上的金盆。
“哟,想让我伺候您呐,早说嘛。”
她确认蜡烛将那丑东西浇了个透,这才放下蜡烛去端盆。
“金盆洗手,改邪归正。此物应景!”
她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而后把绢布打湿,一把糊在他脸上。
“我累了,您自个动吧。”
水凉了,但不要紧,横竖人是烫的。短暂的爽快后,喘气变得有些困难,他用力急吸气,她慢悠悠地数,数够了再掀走。
看死狗挣扎,并不愉快。
她不笑了,麻木地来回折腾,玩腻了,就坐着发呆,等到外头玉磬一响,立即起身,拿布绳做准备。
龙床顶上也雕有祥云蟠龙,密密麻麻,要费点劲才能穿过去。
“她没有白绫,只能用假山上的石棱把裙子磨破,再撕成条,编在一起,好将自己牢牢挂住。一口吃不出胖子,这一两个月吃不出大力士,我挂不了那么高,就在这凑合吧。你预备好了?”
根本没给他答的机会,她将绳圈往他脖子上一套,立即起身,背对着他,下死力拽绳子另一头。
果然艰难,她将自己的身子也压上,肩顶着布绳奋力往前往下压。双膝跪住的那一刻,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已将大半个他吊了起来。
吊起,放下,吊起,放下……
反反复复才够狠,可是她不想再继续了——做刽子手,起初有痛快,但它散得比来得更快。
没意思,怎样都没意思!
她接着往下压,直到倒伏在床上,仍牢牢地拽着、压着布绳,不叫它松懈半分。
想哭,眼珠子干涩,只有胀痛的热烫,挤不出一点儿水分。
老蝗虫是死人,她是死魂,早就是了。
兰儿,你看到了吗?
佛家说自尽的人来生要受苦果,你别害怕,我们接着作伴。
人来来去去,我身边,终究只有你。从前就算过去了,我们没什么可争的,往后不要再彼此算计、防备。
我累了……
“谁!”
她不记得吊了多久,怕前功尽弃,没舍得放手,紧紧地拽着布绳。
来人已经走到了屏风附近,在上边留下一个奇怪的影子。
殿外有侍卫,正间有太监,东一间有宫女值守,西间也少不了人。众目睽睽下,外人是进不来的。
那是阎王殿来拿人了?
“哈哈……”
“嘘!”
听到熟悉的声,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急道:“你怎么还在这?赶紧走!”
得喜不答,在注子的帮忙下,将肩上扛的大包袱轻放落地。
注子忙着解包袱皮,他掀开帐子来找她。虽然早有过猜想,这会看到这片狼藉,仍不禁打了寒颤。
“放手吧,他断气了,死透了。”
她放不了,胳膊已不听使唤。
他只好上手来拆。
“得罪了。”
帐子被他掀开了一小半,她能穿过它看到外头。
包袱皮层层扯开,露出一个人,和她个子差不离,还生得有几分像。
活人。
她立马慌起来,胡乱拍打他,“我不要人做替死鬼,不能造这样的孽,不行,你快把她送走!”
注子搀着那姑娘靠近,姑娘钻进帐子里,侧身坐下。她背靠床柱,有气无力地说:“我在西小院养了三十多个日子,被扔出去又是大半个月。给多少银子,大夫也不肯开方,好不了啦。我想求个好葬,想时时有人供奉,在他家借点香火,来生好做个富贵人,求贾姑娘成全。”
好陌生的称呼,贾从真愣了许久才听进心里,凑上去摸她的脉,即便她是外行,也摸得出这脉象差得不成样子。
她仍不放心,盯着姑娘的眼睛问:“你真不怕死?”
姑娘粲然一笑,“这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一路苦到了尽头,没什么好怕的。贾姑娘,我要解脱了,很期待。”
贾从真抱住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原名胡荚,娘生我时,正在剥豆荚。”
干涸的眼床渐渐湿润,贾从真竭力挤出一个笑,点着头说:“好姑娘,你一定能如愿,下辈子平安富贵,事事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