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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纵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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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河边暴毙男女带来的恐慌很快便被另一件事给替代——三日后,村子里将举行“祭神会”,这可是村上的头等大事!
晨曦刚刚舔舐过青灰色的瓦檐,这座远山中的古老村子便已彻底苏醒。
空气里弥漫的不是寻常的炊烟,而是一种被郑重其事点燃的、混合着硝烟、香烛和新鲜松木屑的特殊气味——祭神会的气息。
村里的石板路上,人影憧憧,步履匆匆,沾染了清晨的薄凉。
祠堂那扇沉重、被岁月磨得油亮的乌木大门早已洞开,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穿着浆洗得硬挺的靛蓝布褂,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龛前尘封的神像,神情专注得近乎神圣。
阳光斜射进去,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和别的地方供奉神佛不同的是,这里供奉着的,是“梧桐树神”。
村中央那棵粗壮参天的梧桐树下,成了临时的工场。
几个壮实的汉子赤着膀子,吆喝着号子,将一坛坛用红泥封口的陈年米酒从地窖里抬出,整齐地码放在铺了稻草的木板上。
浓郁的酒香肆无忌惮地弥散开来,引得路过的孩童们好奇地吸着鼻子。
另一边,几位心灵手巧的妇人坐在小凳上,手里飞快地缠绕、编织着。她们仔细地将红绸裁成细条,或编成寓意吉祥的结子,或直接束成整齐的一捆,预备着悬挂在祠堂檐角、村口老树和每家每户的门楣上,祈求神灵的福泽庇佑。
咚咚的捣臼声从村东头传来,那是妇女们在石臼里舂捣着蒸熟的糯米,准备制作供奉用的糍粑,蒸腾的热气裹着米香,模糊了她们劳作的身影。
不远处的老木匠家里,传出细细的锯木声和轻轻的敲打声,他正在用晒干的竹篾和彩纸,仔细地扎制着待燃的爆竹和烟火筒子,每一道工序都透着老辈人传下的严谨。
女人们穿梭往来,手中是鲜艳的红绸和飘香的食物。
就连平日里嬉闹的孩童,此刻也收敛了几分,睁大眼睛看着这不同寻常的忙碌,偶尔帮忙递个小物件,脸上也带着一份懵懂的庄重。
一切的一切,都在为三日后做着准备。
……
夜已深,浓得化不开的黑裹住了沉睡的村庄。
时笙白日里在村中逛累了,早早便上床休息了,此刻正睡的香甜,可这份安宁不过垫脚石,一场凶梦骤然撕开了宁静。
梦里竟是三天后的祭神会!
她看见自己站在人头攒动的村口——那锣鼓喧天的声响竟如濒死活物的嘶鸣,吹打的调子扭曲旋转,钻进耳朵里激起一阵阵冰寒的麻栗,高悬的红绸扭曲着伸展,如滴血的活物触须般在半空狂舞。
再定睛看时,场中攒动的人影全都僵住了,像一排排腐朽的木桩,皮肉无声无息地剥落,转瞬露出嶙峋惨白的骸骨。
空洞的眼窝齐齐转向她,嘴角仿佛还凝固着最后一丝庆典的笑意……
“啊——!”
时笙猛地从湿冷的被褥里弹起,喉咙里迸出半声尖锐的叫喊,死死卡住,只剩破碎的余音在死寂的房里撞得她胸口生疼。
窗外是无边的墨色,她剧烈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单衣,黏腻地贴在背上、胸前。
黑暗中,梦里那无声剥落的皮肉、凝固的笑容还在视网膜上灼烧,冰冷的感觉从脊椎一路蔓延到指尖,激得她细微地发抖。
她蜷缩在床头,徒劳地揪紧胸口的衣襟,试图压住擂鼓般的心跳。
死寂里,近来村里那些诡怪的涟漪又浮现上来——
张家那平日壮硕如牛的黑狗昨天夜里忽然狂吠不止,天明时被发现时已僵硬在窝棚角落。
上次窥见的隔壁家半夜里行为怪异的祥叔,昨天早上突然暴毙在河里的那对外乡男女……这些碎片此刻被那场灭顶的噩梦骤然放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几乎让她窒息。
一个念头,宛如锐利的冰锥,带着孤注一掷的寒意,猛地刺穿了这无边的惊惧:祠堂!那悬挂着的、写满全村姓名、据说能沟通神明的红绸。
若没有了它……
若没有了它,这场注定的庆典是否就会被拦腰切断?
是否……就能挣脱这场命定的结局?
这念头疯狂滋长,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她再无迟疑,黑暗中摸索着爬下床,凭着记忆在墙角胡乱翻找——指尖终于触到了那把冰冷坚硬的铁物。
是今天替村里人去祠堂送祭品时,偶然拾得并藏起的一把旧钥匙。
此刻,它仿佛有了脉搏,在她汗湿的手心无声地搏动。
没有半点灯火,时笙赤着脚,无声推开房门,像一尾溜向深海暗流的鱼,滑入了浓稠的夜色与沉寂里。
她独自奔向那矗立在村中央、如同巨大棺椁般阴森的祠堂。
夜色浓稠,压得她喘不过气,每一步都像踏在流沙上——
前方那祠堂巨大的轮廓渐渐浮现,像一头蛰伏在村落心脏的沉默巨兽……兽口正幽幽洞开,等着她孤身闯入。
门轴发出细长尖锐的呻吟,如同某种垂死生物的最后哀鸣。
摇曳的烛光在空旷的祠堂内撕开微弱的光域,那束悬垂而下的红绸在昏黄的光团中沉沉悬垂——鲜艳得刺眼,从梁上直垂下来,密集的姓名写在上面,在烛光幽微下如同密密麻麻的咒纹。
她掏出火石,冰冷的手指因恐惧和决绝而剧烈颤抖,几次磕碰才勉强擦出微弱的火星。
火绒终于被点燃,那一点橙红微弱地跳跃着,映着她惨白的脸和眼底烧尽的惶恐。
她屏住呼吸,将那颤栗的火苗,毅然决然地凑近了那片浓稠如血、承载着所有禁忌期望与可怖预示的巨大红绸。
那一豆火焰碰触到绸布的边缘,最初只是迟疑地舔舐,留下一点焦黑的蜷曲。
倏忽间,像是终于认出了引燃之物的本质,火舌陡然发出“嗤”的一声轻啸,贪婪地向上猛蹿!
猩红的绸缎骤然痉挛般卷曲,时笙死死盯着眼前这迅速燎原的猩红火焰,火光在她瞳孔深处跳跃、炸裂。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做完这些以后,立刻就逃也似的往阁楼的方向跑去,为了不发出太大动静,她特意穿的一双布鞋。
阁楼离祠堂的距离不算远,在火势膨胀到足以惊醒村子里头的人之前,她早已回到房间,沉沉的继续睡下。
“滴答、滴答——”
凌晨十二点,她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来那天铜镜里头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刚干完这样一件祸事心情尚未平复,还是近期怪事太多已经免疫了的缘故,她鬼使神差地又跑到桌子面前掀开了那块红布,拿出了那面镜子。
果然,同样浮现出“凌晨归来”四个字。
不同的是,这一次镜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只反射出窗外的梧桐树和月亮,竟然没有显现出她的脸。
几秒后,字迹消失,她平静地将镜子继续用红布盖上,又躺回了床上。
窗外飘来了一股木材烧焦的气息,与之而来的,是村民们凄厉破音的嘶喊声。
“祠堂——祠堂走水了!!”
霎时间,浓烟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如同有形的鬼爪,攫住了整个沉睡的村落。
男人嘶吼着传递着木桶、瓦盆甚至饭碗,冰凉的井水泼向那扇洞开的、冒着黑烟的祠堂大门,却只激起一阵更为猛烈的“嗤啦”声和腾起的白汽。
火光跳跃在每一张扭曲变形的脸上,汗水和泪水冲刷着烟灰的污迹,映出的只有巨大的、名为“不祥”的阴影。
火光深处,那曾是全村祈福所系的红绸,早已不见踪影,徒留几缕蜷曲焦黑的残骸,挂在烧得黢黑的梁木上。
火,终究是灭了——不是被水浇熄,更像是耗尽了所有可吞噬之物,留下一个散发着浓烈焦臭与阴冷湿气的巨大疮口。
祠堂内一片狼藉,焦木残骸冒着青烟,满地黑水与灰烬。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泣,紧接着,如同瘟疫蔓延,绝望的低泣和惊恐的议论嗡嗡响起。
“红绸……没了……神明的圣物……”
“……完了……”
“去求!去求树神!去求树神原谅啊!”村长指向村口的方向,这声呼喊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瞬间点燃了人群濒临崩溃的神经。
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无需组织,全村老少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羊群,跌跌撞撞地涌向村口那株据说已守护村落数百年的巨大梧桐树。
“树神老祖宗开恩呐——!”
“饶了我们吧!不是我们的过错啊!”
“显显灵吧!给条活路吧!”
“求您息怒!求您息怒!”
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与卑微,每一张俯下的脊背都在剧烈颤抖,每一次叩首都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
梧桐树依然沉默,只有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动,冷漠地俯视着——这群在灭顶之灾前,将全部渺茫希望寄托于虚无神明脚下的、战栗的生灵。
巨大的、无形的恐惧之网,彻底笼罩了这片跪地求饶的土地。
好在事情还没有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