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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梦八十载 ...

  •   主碉堡像头巨大的怪兽,蹲在夜色里,枪口还在喷吐着火舌。冲锋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尸体在地上叠成了堆,却没人停下。

      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喊杀声震得地都在抖。

      我混在人群里,像颗被裹挟的石子。子弹在耳边呼啸,有战友的血溅在我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

      我想起梦里的广场,那些欢呼的人,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胜利的路,是用多少尸体铺成的。

      离碉堡还有十米的时候,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炸开。气浪把我掀倒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胳膊被弹片划开了道口子,血顺着袖子往下淌,滴在炸药包上,晕开一小片暗褐。

      我咬着牙,继续往前爬。

      地上的血太多了,滑得像抹了油。我好几次差点滑倒,全靠手里的枪撑着。碉堡的机枪还在响,子弹打在我身边的地上,泥土溅了我一脸。

      突然,我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是二柱子。他不是昨天就牺牲了吗?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身影又消失了,只剩下地上的半截枪。

      是幻觉。打了太久的仗,人都快疯了。

      离碉堡还有五米的时候,我听见了组长的声音,他说“快上”;听见了小三子的声音,他说“俺要天天吃白面馒头”;还听见了梦里那孩子的声音,他说“谢谢你们”。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支奇怪的曲子,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摸到碉堡的墙了,冰凉的,带着雨水的潮气。墙根处有个炸出来的缺口,正好能容下一个人。

      我把炸药包塞进去,掏出火柴,划亮了。

      火苗在风里抖了抖,像颗微弱的星。我点燃了引线,看着火星“滋滋”地往前爬。

      就在这时,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我猛地往前一扑,撞在碉堡的墙上,眼前瞬间黑了下去。

      倒下的瞬间,我好像看见小三子了,他站在不远处,笑着朝我招手,手里还拿着半块白面馒头。他说:“二狗,你看,俺吃上馒头了。”

      引线还在“滋滋”地响,像在催我。

      我笑了笑,意识慢慢沉下去。

      真好啊,能做个这样的梦。

      意识是被一种奇异的暖包裹住的。

      像跌进了晒过太阳的棉絮堆,那些尖锐的疼、刺骨的冷,都被滤成了模糊的影。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像隔着层厚厚的水,钝钝的,不那么灼人了。

      我趴在碉堡冰冷的墙根下,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却偏生能看清些细碎的光——是引线燃烧的火星,正“滋滋”地舔着潮湿的空气,像条小金蛇,一寸寸往炸药包爬。

      风里飘来些奇怪的味。有硝烟的呛,有血的腥,还有……一丝甜。

      这甜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混在火药味里,竟不冲突。

      我翕动了下鼻子,忽然想起梦里那半块带芝麻的饽饽,麦香裹着甜,在舌尖漫开时,连牙缝里都淌着暖。

      眼前的黑开始发晃,像被风吹皱的水。

      最先浮上来的是卖包子的胖大娘。她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站在蒸腾的热气里,手里的铁铲敲着铁锅“当当”响。

      白胖的包子在笼屉里挤着,褶子像朵刚开的花。她递过来的那个肉包,油纸被热气浸得发软,咬开时肉汁烫了舌尖,鲜得人想落泪。

      “孩子,趁热吃”——她的声音混在早市的喧嚣里,像块温吞的糖,慢慢化在心里。

      火星爬过引线的结,“啪”地爆出个小火花。

      画面跟着一颤,晃成了学校的栏杆。绿漆掉了块,露出底下的木头,被雨水泡得发乌。我趴在那里,看墙里的孩子排着队走,蓝白相间的衣裳像片会动的云。

      戴红领巾的小男孩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老师说,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们的好日子。”

      他的红领巾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团跳动的火,映得他的脸通红。

      我想告诉他,我们打仗,就是想让你们的红领巾,能一直这么红。

      引线烧过半了,火星的“滋滋”声里,好像混进了别的响。

      是公园里的戏匣子。咿咿呀呀的唱腔,裹着穿堂风,从海棠树后面飘过来。打太极的老大爷站在光斑里,白胡子沾着点阳光,胳膊伸出去,像要接住从树叶缝漏下来的金粉。

      轮椅上的老太太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都笑了,皱纹里盛着的,是比阳光更暖的东西。

      湖面上漂着片荷叶,托着颗露珠,风一吹,露珠滚进水里,漾开一圈圈碎银。

      火星舔到了炸药包的帆布。

      画面突然被染成一片红。

      是庆典广场的红绸子,从高高的台子上垂下来,被风掀得猎猎作响。“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金色的字在太阳底下闪,晃得人睁不开眼。

      人群里有人举着小旗子,红的黄的,像片跳动的花海。唱《义勇军进行曲》的声音浪头似的涌过来,有人唱得跑了调,却比任何时候都响亮。

      穿军装的老兵敬着礼,勋章在胸前闪,像缀了片星星。

      我好像也站在那片红里。

      有人拍我的肩,是那个递可乐的花衬衫年轻人,他举着会发光的匣子,屏幕里映着我的脸——哦,原来梦里的我,头发真的白了,脸上的褶子像被犁过的地,可眼睛里,却盛着光。

      他说:“大爷,合张影吧,给您留个纪念。”

      纪念……什么呢?

      是纪念那颗在嘴里化了一下午的麦芽糖?还是纪念战壕里分着吃的半块玉米饼?是纪念老王班长最后那句没说完的“掩护”,还是小三子揣在怀里的碎玉,被血浸得红通通的?

      引线烧到了头。

      最后的画面,是片绿油油的麦田。风一吹,麦浪像起伏的绿海,穗子沉甸甸地低着头,晃出细碎的响。

      老王班长蹲在田埂上,手里掐着根麦秸,嘴里叼着,笑得露出豁了的牙:“你看,这麦子,长得多好。”远处有孩子追着蝴蝶跑,笑声脆得像铃铛。小三子坐在地头,捧着个白馒头,吃得满嘴是渣,含糊不清地说:“二狗,你看,俺吃上了……”

      还有二柱子,小李,小张,那些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战友,他们都站在麦浪里,朝我招手。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株株笔直的麦子。

      我忽然想起来了。

      我们打仗,不是为了被纪念。

      是为了这麦浪能一直绿下去,为了孩子的笑声能一直脆下去,为了白馒头能管够,为了穿花衬衫的年轻人能笑着递过来一瓶冒泡的水,为了戴红领巾的孩子,永远不用知道“牺牲”两个字,究竟有多沉重。

      炸药包“滋滋”的燃烧声,和梦里广场上的欢呼,突然重叠在了一起。

      像支宏大的曲子,起先是细碎的火星,慢慢汇成燎原的火,最后炸成漫天的光。

      我觉得身子轻了,像片被风吹起的麦秸,往上飘,往上飘。能看见碉堡在底下越来越小,看见冲锋的战友们举着枪冲过去,他们的身影在硝烟里闪,像一群追着光的鸟。

      真好啊。

      我笑了笑,把眼睛闭上了。

      风里的甜味越来越浓,像那年老乡塞给我的麦芽糖,在嘴里,甜了整整一个冬天。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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