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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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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常说,读书能改变命运。这话对了一半。书确实带我离开了那个满地鸡屎的村庄,却没能改变我骨子里流淌的愚昧。
就像我姐,书读得再好,在爹眼里也不过是头能下崽的母猪。
我至今记得姐姐逃婚那天的雨。那年我高一,雨下得像要把整个世界冲走。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解一道死活算不出的物理题。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刺出来,像把生锈的剪刀。
"你姐跑了!这个贱货!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黏稠的恨意,"早知道就该像老张家那样,十二岁就把她嫁出去!"
我握着听筒,听见雨声和咒骂混在一起。父亲在旁边吼着什么,电话线那头的愤怒几乎要顺着电流爬过来咬我。我没说话,只是盯着那道物理题,突然发现我算错了一个小数点。
"家里就剩你了,明子。"母亲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块泡发的馒头,"你得有出息。"
我嗯了一声,挂掉电话。窗外的雨更大了,我想象姐姐在雨中奔跑的样子。她穿着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底应该已经湿透了吧。
姐姐再出现时是我高三的冬天。那天放学,我看见她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穿着件不合身的羽绒服,像个鼓胀的米袋。她塞给我五百块钱,说是深圳工厂发的工资。
"好好读书。"她说,手指冻得通红,"别担心我。"
我问她改名了吗。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改了,不叫招娣了。"
我替她高兴。那年高考我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父亲破天荒买了瓶白酒。姐姐也回来了,带着一沓皱巴巴的钞票。她把钱拍在桌上,声音很轻:"我的户口本。"
父亲数钱的动作很熟练,像在菜市场挑土豆。母亲在旁边嘟囔:"养你这么大,一万块就想了事?"姐姐没说话,只是盯着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我听见她在厨房哭,声音像只受伤的猫。
第二天姐姐就走了,带着她的新身份证。父亲把那一万块锁进抽屉,说留着给我娶媳妇用。母亲对着姐姐的背影吐了口痰:"白眼狼!"
大学四年,我像只饥饿的老鼠啃书本。毕业那年我认识了林小雨,她眼睛很大,说话时总爱咬下唇。我们结婚时,父亲把那锁了六年的抽屉打开,里面的一万块已经发黄。他用这钱给我们付了首付,从此便理直气壮地搬了进来。
小雨怀孕那年,母亲整天念叨"一定要是个带把的"。
女儿出生时,我看见母亲的脸像块风干的腊肉。她不肯抱孩子,说女娃晦气。父亲坐在阳台上抽烟,烟灰缸里堆满了他的失望。
女儿三岁那年,有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小雨眼睛红肿。母亲在厨房摔锅砸碗,说现在的媳妇都是祖宗。原来女儿打翻了父亲的茶壶,母亲扬言要"教训教训这个赔钱货"。小雨护着孩子,被母亲推了一把。
那天晚上,小雨抱着女儿睡得很早。我坐在客厅,听见父母房里传来父亲的鼾声和母亲的嘀咕:"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再生一个......"
我突然想起姐姐。三十年过去了,她在哪里?是否已经真正自由?我看着墙上全家福里女儿的笑脸,恐惧像条毒蛇爬上脊背。我的女儿,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周招娣?
第二天我请了假,带小雨和女儿去了趟游乐园。女儿坐在旋转木马上笑得像个小太阳,小雨的眼里却有化不开的忧愁。回家路上,我买了两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带妙妙去看看海吧。"我把票塞给小雨,"你们先去,我处理完家里的事就来找你们。"
小雨的眼泪掉在车票上,晕开了墨迹。她知道我在说什么。那天晚上,我们像两个共犯,轻手轻脚地收拾行李。女儿睡得很香,怀里抱着我给她买的海豚玩偶。
送走妻女的那天,天空灰得像块旧抹布。回到家,父母正坐在餐桌前等我。父亲面前摆着那本泛黄的族谱,母亲手里攥着把剪刀。
"你媳妇呢?"母亲的声音尖得像针。
"走了。"我说。
剪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母亲开始哭嚎,说养儿防老都是屁话。父亲拍着桌子,骂我书读多了心读野了。我安静地听着,突然发现他们的愤怒如此苍白,像出演了太多次的拙劣戏剧。
"姐当初走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骂的。"我说。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母亲的脸扭曲了一下,然后爆发出更剧烈的哭声:"好啊!现在又提起那个贱货!你们兄妹都是一个德行!"
父亲抓起族谱摔在我面前:"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孝!孝!孝!你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我弯腰捡起族谱,纸张已经发脆。在周氏家族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我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那个被墨水涂掉的小小角落——那里曾经写着"周招娣"三个字。
"我会给你们租套房子。"我说,"每月打生活费。"
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父亲瞪着我,眼里混浊的愤怒渐渐凝固成一种古怪的平静。他们没想到我真的敢反抗,就像当年没想到姐姐真的敢逃跑一样。
"白眼狼。"父亲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声叹息。
现在,我独自坐在曾经充满女儿笑声的客厅里。父母已经搬去了城郊的出租屋,他们拒绝了我的钱,说要"留着骨气进棺材"。桌上摆着女儿落下的蜡笔画,画上有三个小人手拉着手,站在大大的太阳下。
手机亮了一下,是小雨发来的照片。女儿站在沙滩上,裙子被海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快乐的小气球。我想起姐姐最后一次见我时说的话:"明子,人活着不是为了还债的。"
窗外开始下雨,和姐姐逃走那天的雨一样大。我忽然明白,有些水蛭不是长在皮肤上,而是生在血脉里。要扯掉它们,就得连皮带肉。疼是疼了点,但总比被吸干强。
我拿起手机,订了张去南方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