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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还很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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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浸染着别苑的飞檐斗拱将白日的喧嚣与杀机尽数吞没。厢房内只余一盏孤灯,晕黄的光圈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将榻上昏睡之人和榻边守候之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模糊地交叠在一起。
沈昭的呼吸逐渐平稳,但眉心依旧紧蹙,仿佛在梦魇中挣扎。谢临试图抽回自己的衣袖,却发现对方攥得极紧,指节都微微发白。他沉默片刻,终是没有再动作,只将目光重新落回沈昭脸上。
这张脸,褪去了平日刻意伪装的轻佻与戏谑,在昏睡中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真实。汗湿的额发贴在皮肤上,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嘴角紧抿,泄露出几分隐忍的痛苦。
沈昭指尖偶尔的抽搐,或是窗外风声的细微变化,都让他睫毛微颤。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约莫子时过半,一阵极轻微、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笛音,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
那笛音古怪,不成曲调,时断时续,像是初学者的拙劣练习,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钻入骨髓的阴冷。
榻上的沈昭猛地一颤,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皮肤下那些淡金色的蛊纹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动,开始剧烈地蠕动,甚至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谢临瞬间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他一步掠至榻前,指尖银针再现,毫不犹豫地刺入沈昭几处大穴,试图压制那突如其来的躁动。
然而此次蛊毒的发作异常凶猛,银针竟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微微逼出,沈昭痛苦地蜷缩起来,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
是笛声!
谢临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射向笛音传来的方向——那是别苑更深处,靠近后山的方向。
这笛声分明是在刻意引动沈昭体内的三尸蛊!
谢临脸色冰寒,不再犹豫。他并指如风,连点沈昭胸前数处隐秘穴位,用的竟是类似“金针渡厄”的搏命之法,以消耗自身元气为代价,强行将暴动的蛊毒暂时封镇下去。
沈昭身体一软,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但脸上的痛苦之色稍减。
谢临的气息则微不可察地紊乱了一瞬,额角见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看了一眼窗外。
笛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止,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谢临知道,这不是结束。吹笛人就在这别苑之中,且目标明确——就是要让沈昭死,或者让他彻底失控。
是温青囊的余孽?还是这别苑里另有心怀鬼胎之人?萧澈和柳知微,对此是知情,还是纵容?
不能再坐以待毙。
谢临走到门边,侧耳倾听。门外两名守卫的呼吸平稳悠长,并无异常,他沉吟片刻,从袖中滑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极淡的、带着甜腥气的烟雾悄然从门缝弥漫出去。
不过数息,门外便传来两声极轻微的、身体软倒的声响。
谢临轻轻拉开房门,两名守卫已昏睡在地。他身形如鬼魅般掠出,并未走向笛声传来的后院,而是反其道而行,悄无声息地朝着白日里柳知微和萧澈出现的正厅方向潜去。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最能窥见真相。
别苑很大,回廊曲折。谢临避开几队巡逻的守卫,如同暗夜中的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处灯火通明的核心院落。
他伏在一处假山阴影后,凝神望去。
正厅内,萧澈并未休息,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负手而立。柳知微则坐在一旁的灯下,手中依旧握着书卷,但并未翻阅,只是看着跳跃的灯花出神。
“他还是不肯说?”萧澈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冰冷。
柳知微回过神,轻轻摇头:“记忆被封,蛊毒缠身,强逼无用,反而可能损及神智,彻底断了线索。”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那位谢大夫,护得很紧。他的医术,绝非寻常乡野郎中,今日压制蛊毒的手法,甚是精妙古怪,竟似能一定程度上克制三尸蛊。”
萧澈冷哼一声:“查清他的底细。”
“已在查了。”柳知微道,“只是‘回春老人’一脉早已避世,踪迹难寻。若他真是那一脉的传人,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他微微蹙眉,“他看沈昭的眼神,不似寻常医患。倒像是……旧识。”
窗外,谢临的心猛地一沉。千机阁的情报网络,果然名不虚传。
就在这时,一名黑衣暗卫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步入厅内,单膝跪地,声音嘶哑低沉:“主上,先生。后山寒潭附近发现可疑踪迹,似有人以音律试图引动什么,属下赶到时,人已遁走,只留下这个。”
暗卫双手呈上一物。
那是一枚小小的、骨白色的笛哨,形状奇特,尾端刻着一个模糊的、扭曲的蛇形图案。
柳知微接过笛哨,仔细看了看,脸色微凝:“是南疆‘巫蛊道’的手段。他们竟然也掺和进来了。”
萧澈眼神更冷:“温青囊竟与巫蛊道有勾结?还是说……另有一股势力,也想得到《青囊补天诀》?”
“恐怕后者可能性更大。”柳知微沉吟道,“温青囊刚愎自用,向来视南疆巫蛊为旁门左道,不屑与之为伍。这吹笛人,或是想引发沈昭蛊毒,制造混乱,或是想……杀了他,让谁都得不到。”
谢临在窗外听得心惊。巫蛊道?他曾在师父的秘录中见过记载,那是一个神秘而诡异的南疆门派,擅长各种蛊术咒法,行事狠辣,极少涉足中原。他们为何也会盯上沈昭?
“加强戒备。”萧澈命令道,“尤其是沈昭那边。在他想起东西下落之前,不能死。”
“是。”暗卫领命,悄然退下。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柳知微忽然轻轻咳嗽了几声,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萧澈几乎是立刻转头看向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又难受了?”
那语气,依旧是冷的,却似乎掺杂了一丝极细微的、别样的情绪。
柳知微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一粒药丸服下,气息才稍稍平稳:“无妨,老毛病了。”他抬眼看向萧澈,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疏离,“主子,若真找到《青囊补天诀》,或许其中记载的一些法子能……”
“那是后话。”萧澈打断他,转身再次看向疆域图,背影冷硬,“先找到东西再说。”
柳知微看着他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窗外的谢临却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异常。柳知微的病……似乎并非那么简单。而萧澈那瞬间的反应,也绝非一个上位者对普通谋士的态度。
他正欲再听,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火光在东南角亮起。
“走水了?!”有护卫的低呼声隐约传来。
厅内的萧澈和柳知微立刻被惊动,快步走向门口。
谢临心中一凛,知道不能再停留。他立刻借着骚动的掩护,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离了正厅院落,迅速返回厢房。
就在他即将到达厢房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另一侧的回廊掠过,闪入了后园的方向——那身法,竟与方才在正厅回禀的暗卫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诡谲。
谢临脚步未停,回到房外,两名守卫仍昏睡在地。他迅速进入房中,掩好房门,仿佛从未离开过。
榻上,沈昭依旧昏睡,对窗外隐约的骚动毫无所觉。
谢临站在窗前,看着东南角那渐渐被扑灭的火光,眼神深邃。
失火?调虎离山?还是那吹笛人的又一次行动?
这座看似平静的别苑,暗地里早已暗流汹涌。谛听卫、千机阁、药王谷余孽、神秘的南疆巫蛊道……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目标都直指沈昭和他身上那虚无缥缈的秘密。
而沈昭自己,却深陷于被篡改的记忆和痛苦的蛊毒之中。
谢临的目光落回榻上之人身上。
麻烦。果然是天大的麻烦。
但不知为何,看着沈昭那张在睡梦中依旧不得安宁的脸,他心底那丝冰冷的决意,似乎又凝实了几分。
他重新坐回椅中,望着窗外,思绪万千
夜还很长。
……
东南角的火光亮起又迅速熄灭,如同一个拙劣的讯号,短暂地打破了别苑夜的沉寂,旋即被更深的黑暗与寂静吞没。骚动平息得如此之快,反而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诡异。
厢房内,谢临静立窗边,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依旧昏睡的沈昭身上。方才窥听到的讯息在他脑中飞速盘旋——巫蛊道、笛音、柳知微不明的旧疾、萧澈那冰冷表象下对柳知微一丝异常的关切,以及那句“在他想起东西下落之前,不能死”。
不能死,意味着他们暂时安全,也意味着他们仍是牢笼中待价而沽的囚徒。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是柳知微温和的嗓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谢大夫,沈公子可安好?方才苑中有些小骚乱,恐惊扰了二位。”
谢临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劳挂心,死不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柳知微独自走了进来,萧澈并未跟随。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榻上呼吸趋于平稳的沈昭,继而落在谢临挺直的背影上。
“谢大夫好手段。”柳知微微微一笑,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探究,“三尸蛊反噬凶猛异常,竟能被你再次压下。千机阁典籍浩如烟海,却也少有记载如此精妙的镇蛊之法。”
谢临转身,对上柳知微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洞悉一切的眼睛:“乡野土方,侥幸罢了。比不得柳先生见识广博,连南疆巫蛊道的笛哨都认得。”
他这话是试探,亦是反击,点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知。
柳知微眸光微闪,笑意不变:“恰好看过几本杂书。看来谢大夫也并非只精医道。”他踱步至桌边,指尖拂过桌面,“巫蛊道之人潜入别苑,意图不轨,是我等疏忽,让二位受惊了。指挥使已加派人手,必不会再让宵小惊扰沈公子静养。”
“静养?”谢临语气微嘲,“柳先生,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将他困于此地,步步紧逼,与那吹笛引蛊之人,目的有何不同?无非都是一个‘要’字。”
柳知微轻轻摇头,神色竟显出几分真诚的无奈:“谢大夫此言差矣。药王谷禁术流毒甚广,温青囊更与多方势力勾结,所图非小。《青囊补天诀》若落入奸邪之手,后果不堪设想。朝廷对此,不得不察。我等请沈公子前来,是为查明真相,阻遏祸端,绝非为了一己私欲。”
他顿了顿,看向沈昭,语气缓和:“至于手段激烈了些,实是因沈公子记忆混沌,情势又迫在眉睫,不得不出此下策。今日见沈公子痛苦之状,知微亦深感愧疚。”他自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盒,置于桌上,“此乃‘冰心丹’,于安神定魄、缓解脑疾剧痛有奇效。或能助沈公子回想时少些苦楚,算是在下一点微末补偿。”
谢临扫了一眼那玉盒,并未去动。柳知微的话滴水不漏,冠冕堂皇,将朝廷的大义摆在明面,反而让人难以驳斥。但他字里行间,依旧紧扣着《青囊补天诀》的下落。
“柳先生巧舌如簧。”谢临冷淡道,“只是他的记忆非药石可医,强求只会适得其反。若你们真无恶意,便该给他时间,而非屡次刺激。”
“谢大夫说的是。”柳知微从善如流,“只是……时间或许并不站在我们这边。”他话中似有深意,却不再多言,微微一礼,“夜已深,二位好生休息。若再有任何不适,门外随时有人听候吩咐。”
他转身离去,姿态依旧优雅从容。
房门再次合上。谢临走到桌边,拿起那盒“冰心丹”,打开嗅了嗅,药香清冽,确是上好安神丹药,并无异常。但他依旧将药盒丢回桌上,未曾打算给沈昭使用。
千机阁的东西,岂是那么好拿的。
他坐回椅中,闭目思索。柳知微的态度看似放软,实则绵里藏针。他们显然对巫蛊道的出现更为忌惮,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突破口。而柳知微的病……谢临回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和那声压抑的轻咳,一个模糊的计划雏形在他心中渐渐形成。
与此同时,别苑另一处戒备森严的书房内。
萧澈负手立于窗前,听着身后暗卫的回报。
“……火起处乃废弃杂院,无人伤亡,亦无财物损失。纵火手段粗糙,似只为制造混乱。追踪之人至后山密林便失了踪迹,对方极其擅长隐匿。”
“巫蛊道……”萧澈声音冰冷,“一群见不得光的虫子,也敢来觊觎。”
“主上,是否加派人手,彻底搜查后山?”
“不必。”萧澈打断,“打草惊蛇。他们既露了行迹,必有下次。守着,等他们自己送上门。”
“是。”暗卫迟疑了一下,“那……沈昭那边?柳先生似乎……”
“知微心软了。”萧澈语气听不出情绪,“他觉得逼得太甚无用。”
暗卫不敢接话。
萧澈沉默片刻,道:“那个郎中,查得如何?”
“暂无进展。‘回春老人’一脉早已绝迹江湖,无人知其传承。此人像是凭空冒出,但医术诡奇,对沈昭维护异常,不似寻常关系。”
萧澈指尖轻轻敲击窗棂。谢临……此人是个变数。他的医术能克制三尸蛊,或许……也能缓解知微的旧疾?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考量压下。一切,都需以《青囊补天诀》为重。
“继续查。另外,”萧澈转身,目光锐利,“看好柳先生。他的药,按时送去。若无必要,勿让他再近沈昭那间院子。”
“是!”暗卫领命,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澈的目光投向柳知微院落的方向,冷硬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色。他知道柳知微今日又动了心神,旧疾恐会反复。那冰心丹……他本是让柳知微自己服用的。
而此刻的柳知微,并未回房休息,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别苑最高的一处观星阁。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衣袖,更显其身姿单薄。
他手中摩挲着那枚骨笛哨,眉头微蹙。
巫蛊道的出现,打乱了他的某些计划。他们的目标显然也是沈昭,或者说是他脑中的秘密。这意味着,局势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
他低头轻轻咳嗽了几声,从袖中取出另一个稍大的药瓶,倒出两粒赤红色的药丸吞下,脸上才恢复些许血色。
他望向沈昭谢临所在厢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强行唤醒被封印的记忆,痛苦不亚于刮骨疗毒。谢临的愤怒,他理解。但有些事,不得不为。
只是……那个谢临,比他想象中更难应付。不仅医术高超,心思也极为缜密敏锐。有他在沈昭身边,或许是变数,也或许是……契机?
柳知微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夜空中迅速消散。
棋局已开,各方棋子都已落位。下一步,该如何走?
而在厢房中,榻上的沈昭眼睫微颤,似要醒来。混沌的梦境中,冰冷的水声、刺鼻的药味、女人的哭泣依旧交织,但这一次,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点模糊的、温暖的触感,和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别怕……”
是谁?
他挣扎着想睁开眼,沉重的眼皮却如坠千斤。
夜还深,但黎明前的黑暗,似乎已暗潮汹涌。囚徒与看守,猎人与猎物,彼此算计,各怀鬼胎。